2016年4月8日 星期五

散文:當死者哭泣時,這表示他們並不想死

《spotlight》

《驚爆焦點(Spotlight)》讓我想起國中著迷於漫畫的時光。當時,我會在期中期末的段考後,從租書店抱回好幾十本的漫畫,把它們擺在床上。我往往在床上看到睡著,醒了之後隨手又拿起一本繼續看。現在回想起來,我已經很少如此著迷於一項事物了,現今的投入時常伴隨著抗拒,即便如此,我也認為那樣的抗拒是一種美好自足的困難,並不想加以否認。當時所看的諸多漫畫裡,有一本名叫《糖果子彈》,裡頭的女孩(海野藻屑)活在墨色的幻想之中,自稱為人魚。她宣稱:總有一天自己會變成泡沫而消失。我有那麼一瞬間,在感到荒謬之餘,也沈溺在虛幻的美麗幻想裡,直至殘酷的現實發出聲響,我才發現那樣的幻想是從傷痛中長出來的,乍看之下是過於透明、輕盈的美麗,卻往往有著極為沈重的質地。



土耳其作家奧罕帕穆克對這樣的閱讀感受,描繪得尤其深刻細緻。他在他的隨筆〈殘酷、美與時間:論那博科夫的《愛達》與《蘿莉塔》〉中寫道:「於是我們也分擔了伴隨殘酷而來的內疚,這是追求美的代價。⋯⋯我讀那博科夫總有一種奇怪的內疚感,但也總會以那博科夫式的傲氣形成一面護盾來對抗這種內疚。這是我追求小說之美,也是我享受小說的樂趣所付出的代價。」



海野藻屑身處的殘酷,來自於父親的虐待。這是一個隱形的想像畫面:童年,望著世界的濕潤眼睛尚未清晰,女孩尚沒有能力將事物一一歸納進有著不同名稱的抽屜裡,或許在某一時刻,傷害與愛便一同進駐到狹小的空間,成了同義的存在。父親的虐待是愛意的展現,支撐著這個信條的基礎,是藻屑內化到體內的、極為深沈的自卑。我想,《驚爆焦點》中的受創者,或多或少也身處在藻屑的家中,承受那不由自主的自厭與自責。



我有一段時間,時常想起自我咎責、自我負罪的命題。我記得那是大一上學期接近期末的課堂,教授提到了罪性(sin)。那時,我對罪性的最初理解,順連著老師的話語繼續延伸,形成這樣的面貌:知識份子度過了質疑自身的時光,藉由對自己過去的懷疑與安置,深刻地體認到謙卑與自己的局限,並揚棄了傲慢的語彙。那或許是一個除魅的過程,我至今仍相信,每一個誠實面對自我的人,都經歷過類似罪性的感受。在那次課堂之後,我有一段時間宛若被拯救一般,尋著了出口。那個出口有以下的絮語:自我負罪的逃亡,同時也是邁向救贖的旅程。



在這期間,我看了兩部電影,一是艾騰伊格言的《我記得》,二是阿巴斯基阿魯斯塔米的《愛情對白》,更讓我享受著此般的詮釋。「深刻的自我意識將帶來自我厭惡,於是擔負起自我施加的咎責,然而,自毀是為了自救。自我負罪的逃亡同時也是救贖的旅程。」我寫下這些字句,感到心中有什麼原先潮濕的事物,被暖暖地曬乾了。也許是接近欣慰的感受吧。



《愛情對白》




《我記得》


距離那堂課大約幾個星期之後,我在另一門關於存在主義的討論課中,聽著同學報告卡夫卡的短篇小說〈判決〉。卡夫卡所創生的諸多人物,同時有著與人連結的渴望,卻也同時被自己的孤獨所困,而那種困頓內部有著複雜的矛盾:既是救贖,也是牢籠;既是自願,也是被迫。我一度以為,〈判決〉中依循著父親命令投河自盡的兒子,與《變形記》中,臨死前緩然吐出欣慰氣息的葛雷戈,都藉由死滅獲得了超越於世間準則的自由。他們的死亡,對當時的我來說,甚至有著自願、早已有了預感的成分——一旦有了契機,他們便能欣然赴死。



我所認定的出口,在報告同學的眼睛裡,則是一種哀愁。並沒有怨懟,只剩下哀愁。



我仍記得那位同學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是枝裕和的隨筆集《宛如走路的速度》這樣的書名,緩然、黯淡、長遠。在他的報告內容中,引述了木心的一句話:「這是一種特殊的人道主義。主題是這樣──被侮辱被損害的人,來愛侮辱他損害他的人。」



面對這樣對於自我負罪的詮釋,我甚至因此陷入失衡的痛苦之中。有個聲音說:這種自責體系是錯誤的,你以為自我負罪帶來的欣慰與自由,其實會讓人身陷更深的窄巷。在那裡,巷口已被堵塞,天被鐵皮遮蔽⋯⋯。



有一個質疑產生了:當深刻的自我意識破除了傲慢的宣言,卻持續深化,成為無力的人、虛無的人、失去語言的人、泅泳在悲傷中的無岸的人時,要如何再重新拾起遺落的信念?如何再度擁有勇氣,而不陷入相對主義的泥淖之中?



《驚爆焦點》裡,一位童年時期被教士性侵的男人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用口吃般的瑣碎語句說:「那時我們在車上,我根本沒碰手中的冰淇淋,它就從我手上流了下來。」



或許這是個意象,或許不是。但我更寧願不以意象來解讀它,我相信它是記憶,無論「記憶算不算數」,那是他處在今日,遠眺當初時,依舊捕獲的親暱真實。是說不清、起了毛邊,卻無比詳實的記憶。我回憶起與父母吵架的時光、深刻感受到父母當下厭惡情緒的時刻,現今的我能嘗試著說出的,也只會是不著邊際的片段:我記得那時是個春天的深夜,燈光出奇地白,和室拉門的影子印在母親的衣服上,我也瞥見父親的手了,上頭瞬間多了許多皺紋⋯⋯。



我的父母,想必也是如此吧。處於記憶跟前,人們往往在陷入與抗拒間,尋求一個支點。那是口吃一般的說話聲,伴隨漫長的沈默、深沈的呼吸聲、無以名狀的遲疑、無從講述的哀傷: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有人對我說,當同性戀沒有關係⋯⋯。」
「我是那樣子感受到性⋯⋯。」



陳界仁在今年(2016)擔任政治大學的駐校藝術家,開設了「全球監禁,在地流放」工作坊。在說明工作坊內容的一篇短文中,他寫:「我們該先問:為什麼那被『在地流放』的惶惶感受,是如此地難以說出? ⋯⋯我們願不願意直接面對——我們為何會被『在地流放』的切身經驗,以及『剝奪』為何會被不斷的合理化,甚至滲入我們集體『自我貶抑』的潛意識。⋯⋯而無論那說出的話語有多素樸、甚至如口吃般的斷裂,都可能為真正『平等』的生活方式與精神生產,建構更合理的社會基礎。」



而哈特與奈格里在《宣告》的第一章〈危機的四種主體形象〉中,也講述了一種「負債化的主體」:「債務會編織道德的權力之網,其主要武器就是責任和負疚感,人們很快就會屈從於這兩種感受。你要對你的債務負責,要為債務帶來的苦難感到內疚。債務化的主體是一種苦惱意識,讓負疚成為生命形式。」



當我發現那些我無法明確說出的感受,透過他人之口述說出來,我漸漸走出原先失衡的痛苦,摸索出能夠倚靠的輪廓。自責體系是最重要的傷口,面對自我負罪的深化與隨之而來的斲傷及失語,可能任何理論都是無用的。如同陳界仁相信藝術是關於一門感性的技藝,對我來說,也只有文學、藝術、凝視及聆聽這般的感性技藝,才可以讓失語的生靈,願意說出話來。



即使是如口吃般地失語,但他們開口說話了;即使每說一句,仍是無法全然卸下對自己的責咎,但他們顫巍地伸出雙手了。



或許,能以一段被引述在保羅奧斯特〈記憶之書〉中的段落,作為文章的結束:



「當死者哭泣時,他們就開始復活了。」
公雞嚴肅地說。
「很抱歉,我必須反駁我那些有名的親朋好友。」
貓頭鷹說,
「但是對我而言,
我認為當死者哭泣時,這表示他們並不想死。」


——科洛迪(Collodi),《木偶奇遇記》



(寫於2016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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