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4日 星期日

隨筆與雜記:節制的溫柔

今日早晨,竹東間歇飄著細雨,我沿著田邊的柏油路,緩慢地走著下坡路,搭著幾乎沒有空位的公車離開竹東,而今回到台北,心境比我原先預料的更加沈鬱。我不再(也不願)說著大學令我痛苦的話語,然而,我也始終承認:我從未在大學的課程中,感到自己踏實地在生活。我想念那些遠離大學課堂,才能見到的落寞而堅毅的眼神,其中流淌出節制的溫柔,以及真正腳踏實地生活的氣息——有時是泥土濕潤而帶有砂質的觸感,有時,則是積累了許久,而洗不去的黑色機油色澤。好幾個禮拜前,我看見豐原的一家工廠,鐵皮上貼滿了老闆抽過而未丟棄的菸盒;同一天,我走進東勢中科的一家汽車廢棄場,端詳一輛輛車窗碎裂的汽車⋯⋯我感覺到它們正無聲地在我耳邊說話,而我願能夠擁有深思、慈悲、古老而同情的眼神,同樣無聲地凝視著它們。


我愈來愈能夠坦然地接受這件事:我無法過著繁忙的生活,我也勢必是不可能信任「大學生的活動」。我花大部分的時間,以緩慢的速度閱讀課外的書籍、觀看常被認為是娛樂的電影、藉由移動本身稍稍治癒在台北的喧囂下造成的耳鳴,或者,盯著電腦螢幕,好好地面對自己的創作,任由時間流逝,即便好幾個小時以來,僅書寫了不到百字。我無法對於修課中的知識產生一定程度的熱情,我並不知道是不是我已將它視為是「課內」的緣故。


今日,我來到淡水雲門劇場觀看蔡明亮導演、李康生演出、高俊宏作畫的「玄奘」,我有時會閉起眼睛,迷路在細微的聲響裡:炭筆斷裂的聲音、炭筆在紙張上作畫的聲音、軟橡皮擦過紙面,所發出的沈重而光亮的聲音⋯⋯。高俊宏在紙上緩然而熟習地畫著一隻隻聯繫在一起的蜘蛛,有時,用手掌輕輕地將附著在紙上的碳筆粉末抹去;他漸漸地將畫面覆蓋上一層 薄薄的墨色,又用更濃厚的力道,繪出稜角分明的樹木。樹幹從李康生的頭上長了出來,一彎月亮沈入了樹的底部。我無力描述炭筆塗抹過紙面的細微紋路,同時也無力詮釋紙張受到外力而發出的聲響,斷去的炭筆靜止在紙面上,成為了持敬的立石。


我無數次地想起了深夜的海洋、乾燥的樹葉破裂的瞬間、千年佛像的面容、破碎的水泥地板、黑夜中在路燈淡薄的照射下,嚴肅而沈靜的樹木,以及古老星球的表面。天黯淡下來,地板傳出了厚實的敲打聲響,高俊宏蹲在地面上,用炭筆規律地敲著紙張,揉過又再度攤開的紙張,在燈光的調控之下,活像是雕刻過後的木材表面。於是,在沈穩的敲打聲中,一切繪畫的添加或許都轉變為雕刻的削去,就如蔡明亮說:「我要淬煉到最為純粹的事物,而那樣的過程,其實是複雜的。」


在座談裡頭,回到台北所承受的喧擾,似乎藉由聆聽獲致了另類的出口。高俊宏說,他有過一次奇特的經歷,因而令他相信自己與這齣戲有深沈的連結。那個經歷是這樣的:他為了書寫一樣事物,而走入了深山,那時已經是夜晚,雨降落下來,他在黑暗與霧中迷路了一個多小時。他開始唸起了這齣戲中小康所唸誦的心經,一次又一次地唸著,霧竟奇蹟一般地散去,他甚至看見了遠處的燈光。他在之後上網查了google map,發現自己當時正緩慢地穿越一座山的山頭。「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越過山頭,你慢慢地走,總是會走過去。」他的聲音和緩而平靜,就像褚威格小說裡「沈重而光亮的鑰匙」。


四月初,我在北師美術館看了蔡明亮的展覽「無無眠」,並寫下一句話:只要凝視得夠久,人便會變得溫柔。我想起蔡明亮說:「好好生活,寶貝時間。創作就是生活。」想起他一心一念的會意眼神(他這麼對一位觀眾說:「我想得到的,你也想得到。不要求真。」),同樣堅毅、溫柔而節制。



(寫於20160425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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