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完〈山路〉,我感到自己不像是閱讀完一篇小說,而像是看完一部電影。為什麼呢?我試著尋找原因,是文字中充滿影像感的緣故?是因為情節的推進與鏡頭的移動如此相似嗎?還是,我發覺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一種帶有宗教意義的欣慰字眼:「一個小小的奇蹟」),讓我在不斷流過的文字中,不曾(也無能)抓取任何思緒或中斷它們,這不就是電影的特性:無條件地接收、既暴力卻也在暴力中誕生親暱之感?
我想起卡夫卡曾說的一段話語:「我們其實就像迷失在森林裡的孩子一樣無依。當你站在我面前,看著我,你哪裡知道我心中之苦。假如我撲倒在你面前,向你泣訴,你能知道我多少?一如你對地獄知道多少,就算有人告訴你地獄炙熱又可怕。就只為了這個緣故,人在面對彼此時就該像站在地獄入口一樣,心存敬畏,深思而慈悲。」
謹記慈悲的眼神。一如《異鄉人》中溫柔的冷漠,我相信世界上存在著一種漠然與落寞,內裡蘊藏著最為深沈的關切、同情與慈悲。
〈山路〉中,在主要劇情、人物舉止、角色面容與對白之間,錯落著對於周遭景物的描繪,而穿梭於現今與過去的思緒,使得小說瀰漫著那樣宛若在遙遠的眼神中,脫口而出「我記得⋯⋯」的、令人目眩的光暈。我願將這種感受稱為「新穎的陳舊氣息」,不久前,我重讀了保羅奧斯特的《孤獨及其所創造的》,他在〈記憶之書〉中提到一種「對於現在的懷舊情緒」,他感到自己「不再活在當下」⋯⋯新穎或許來自於疏離與陌生的感受:抽離出當下,好似拿著望遠鏡考察自己的過往,於是一切事物都靜寂、無聲、遠在天邊。它們不停地穿越停滯的我,無聲無息地在我身後落下影子,想必我那時即使淌下淚珠,也是無聲無息的吧。電影《年輕氣盛》裡,保羅索倫提諾就拍出了這樣的遲暮。
我讀〈山路〉時,察覺到隱藏在文字間的詩意與靈光(aura),我因此在讀完的時刻失去了語言,或許也超越了語言的層次。許多作品捕捉詩意(poetry),也有許多作品描寫政治(politic),而陳映真同時在一篇小說裡,寫出了兩者,這會不會是使我久久沈默、無話可說的緣故?
小說末尾是蔡千惠的書信。我看見一位向內不斷砥礪自己,並以此填補(對她來說,或許是彌補)內在歉疚與自責感的女人,願意以一生來感受痛苦。那樣的填補與痛苦在她的想像裡,是不能夠中止的。她懷抱著原罪,祈求在死滅的時刻,能夠在黃貞柏與李國坤的讚賞中贖去罪過,但當她意識到自己背離了那樣負罪式的生活許久的時刻,她也無力挽回了。現今的她已屆遲暮,渴望的不過是被自己所珍視一生的人,深深地記在心裡。
我又再度想起了《孤獨及其所創造的》,人生中的失落與耗損,往往是孤獨的源頭,人們也是因為如此,漸漸地打造了自己的王國。如果有一天,王國在瞬間崩塌了呢?當孤獨不再使人有創造的力量的時候呢?我好像可以在年少的蔡千惠身上,看見未來攀藤在她身上的褶皺、傷疤與淚痕,於是,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那句「對於現在的懷舊情緒」⋯⋯。
(寫於20160401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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