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記憶之書》,我總是不能不談及褚威格的中短篇小說〈行向昨日的旅程〉。褚威格於1942年與妻子一同在巴西自殺前,這篇小說從未問世,直至多年以後,一位編輯才在出版社中發現了這份手稿。這篇小說於2008年將其編輯成書,以法文版首度發表,而後陸續翻譯成各國語言,並於2012年出版繁體中文版。
在這篇小說的結尾,褚威格以詩一般的語言,揭示了記憶與當下。由於無法將整段綿密而優美的文字拆解、節錄,姑且在這裡引用較多的篇幅:
「一旦在心中唸出了這詩句,他同時也明瞭了其中含意,握住了沈重而閃亮的鑰匙,深井裡昏昧的泉水變得清澈明晰,曾有過的種種心思都匯聚成一個如此明確的記憶:影子平躺在道路上。是的,那些曾碰觸的陰影被她讀詩的聲音喚醒,但不僅於此。他渾身哆嗦,有了頓悟,發現這些詩句駭人的意義——預言。他們不就像是尋找過去的兩個魅影,對著不復存在的往昔發出悄然無聲的探詢?幽影,幽影,想活過來卻再也力不從心的幽影。她和他都不再是昔日的人了,枉然相偕而逃卻又動彈不得,無可依靠而失去力量,難道不像是攤在他們面前的兩個影子?
他必定豪不自覺地驚跳一下,因為她側過身來問他:『路德維希,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但他迴避問題。『沒什麼!沒什麼!』他只是沈入內心最深處,回到從前,回到那聲音。那在追憶中已經預示未來的聲音,是否還願意再對他說話,以過去揭示當下?」
這不也是「記憶之書」?前幾天,我看了塔可夫司基的《潛行者》,那是一部緩慢而沈重的電影,摻雜著宗教式的虔敬,以及虔敬之下人的原初恐懼。至今,我有時依舊清晰地想起裡頭的一句台詞:「當人們開始回憶,他會是善良的。」
電影讀書會三月份「孤獨及其所創造的」已經結束,在最後一次的聚會中,延續上篇尚未記錄下的部分,約莫可分為兩大主題:
【第一部分:各學科如何觀看世界?在談論死刑與受害者時,有著什麼樣的侷限與「另類的出口」?】
我談著讀書會的幾天之前,在為蔡明亮宣傳「無無眠特展」後的下午,與朋友聊到了人類學與歷史學的差別。那位社會系的朋友E說,她修習了文化人類學的課程,感受到極為深沈的衝擊,那個衝擊或許與相對主義有著密切的關連。
哲學談論了許多形而上的概念,如「自由意志」的存在與否,而社會學,會不會也討論自由意志的問題(或者前提)?在我的理解中,社會學的基本假設便是「所有人都是社會中的人」,社會學家嘗試透過許多統計、科學方法、田野觀察,試圖為社會中的現象作出結構性的歸因,因此,人的行為背後存在著龐大的社會結構驅使,並非一句「他有自由意志」便能解釋任何作為。而當社會學與人類學一同併語,「相對主義的凝視」在這之中亦成為了主要的區別之一。人類學強調跳脫人類學家自身生長的社會脈絡,進入另一族群的地方脈絡之中,理解當地人們的行為,在他們自身的語境之中,呈現什麼樣的樣貌;同時,人類學也對於「批判與判斷」、「幫助或譴責」等針對當地人們所做的價值判准,有相當嚴苛的禁止,人類學注重保留當地人們的能動性,意即:他們在他們自身的社會處境中,是具有能動性能夠讓他們自身進行選擇的(選擇亦包含了反抗)。
朋友E對於人類學的衝擊,便來自於這裏。她提起了前幾年的巴黎查理周報事件,並說明了為何自己反對相對主義(然而經過人類學的課堂,她已有所搖擺):相對主義讓她無所適從,如果以相對主義來看待事物,是不是所有以「尊重」為名的話語,都成了不深入探究問題根源的藉口?而那「保留其能動性」的假設,是不是其實也牽涉了人類學家自身的社會經驗在其中,因而認為「當地人不需外人的介入,也是有能力反抗的」?
E也問了我歷史學主要觀看世界的方式,我當下並沒有說出什麼令自己感到踏實地回答,直到我們分開之後,我才突然想到了人類學與歷史學可能存在的差異,並傳了訊息給E。姑且複製在這兒——
相近之處:皆試圖跳脫自身所處的地域與時間的框架,理解其他地域與過去的人們受到什麼樣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習染,進而脈絡化地理解他們的道德選擇與行為。
不同之處:
一、
歷史學同樣注重「抗拒」,並在抗拒與進入(神入)之間產生張力,在這樣的力道中產生歷史真實的辯證過程。人類學是否亦注重「抗拒」?還是只專注著重於「進入」,要求破解「所有」因著自己的社會經驗而成的觀看方式?
二、歷史學中的神入(去除後世的眼光,對過去進行脈絡化理解)與「我是當代人」的意識(進而考察「過去對於我所處的現今有什麼意義?」),是處理現在與過去之間的關係,存在於時間的向度上。人類學中的脈絡化理解,則多是空間的向度(不同的地域)。
(而在讀書會中,朋友C說,這其實是「我們站在哪裡看世界」的問題,歷史學選取的主體仍是處於現世的的我們,而人類學則比較接近意欲進入的當地。)
三、
因此,承襲第二點,人類學與歷史學在「脈絡化理解」、「認為應當保有當地/當時人們的能動性」的同時,所面臨的矛盾與困境並不相同。人類學家會比歷史學家更加掙扎,畢竟人類學家處理的對象涉及當代,他們在「應當正視當地人民的能動性,因此應該不涉入」與「自己因爲無作為而內疚,或者自己是不是在肯定當地人民能動性的同時,對於當地人們進行去脈絡的理解」之間,比起歷史學家,會面臨更多的困難。歷史學家處理的對象,大多是死去的人,並為這些人建立起之於現在的意義。這便意味著,這個對象因為他自身時間的停止,因而具備了「無可變動」的特質,或者說,史家並不會如人類學家那樣總是面對到「活生生的人」,而是面對「由史料(即使殘缺)文字堆砌起來的人」。
在讀書會中,就讀心理學的朋友C亦提及了心理學上的名詞,諸如情節(complex)、榮格的「集體潛意識」等等,由於我並未真正理解她所說事物的意涵,故這裏便粗略帶過。我們延續著學科的討論,不知不覺將重心遷往了近日發生的歌喉案,與其說圍繞著死刑議題,不如說圍繞著「如何理解死刑犯?」較為適切。我說,即便是廢死聯盟(我在光譜上,仍是接近於支持廢除死刑的一方),我們一直試圖去賦予事物意義,因而不斷地為他人代言。《異鄉人》便呈現了這個荒謬的處境:莫梭在法庭上,無論是聽著為自己辯護的律師,或是控訴自己的檢察官,都感到他們口中的自己是另一個人。
我們要如何談論這樣的心境與矛盾?社會學、法學等學科,討不討論這個矛盾?在某些社會學科裡,這些涉及這個問題的討論是不是勢必會碰觸到一個界限,便再也無法越過發聲?我想起奇士勞斯基的《殺人影片》,為死刑犯辯護的律師最後在死刑犯處決之後,在車內喊著:「我恨你們!」究竟,恨是什麼?談論死刑,我們能不能迴避恨的問題?這些人性中難以命名、無從表述的事物,是不是只能在「感性的技藝(陳界仁語)」、模糊的象徵及隱喻中,被精確地說出?
朋友C說,她感覺現在的社會,每一個發出的聲音,都越過了那人(我們口中的殺人犯、死刑犯)去討論事情。
我們也陸續聊到了史丹佛監獄實驗、電擊實驗。朋友C也告訴了我們實驗結束後的故事:那些受試者,有許多都寫信給進行實驗的機構,以表示感謝。謝謝他們讓自己有了這樣的經驗。C於是問,這些實驗中所產生的恨意、宛若失去人性的舉動,是不是永遠凝固而不復返的呢?還是能夠被消化,並能在環境恢復到原先的樣貌時,再次回到清明的理智狀態?
我們並沒有答案,許多時候以問題結束一個主題的討論,而我也並不認為這樣是不好的。我想:問題總是在世界上存留許久,即使數個世紀以來的人們提出各式的解方,它依舊是存在的,不過是汰換成另一種形式而已吧。
【第二部分: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我們回歸到了最原初的母題:孤獨是什麼?孤獨創造了什麼?
C說出了她的想像:她感到畏懼。如果有一天,《飼養烏鴉》中的安娜走下偌大建築的樓梯,來到建築中的一樓,卻再也看不到記憶中的母親與父親,而只剩下她一人⋯⋯那是多麽令人恐懼的時刻。「這次沒有任何人了。」C說。那樣的創造,就像蘚苔一般,也像是演化的進程,慢慢地在一座無人的島嶼,編織出自己的生態系。創造多麽地孤獨,也是因為孤獨,才需要進行創造的吧。
而我想起了一部電影《大國民》,裡頭有這麼一句台詞:「他在現實生活中失望了,於是打造起自己的王國。」
我們又何嘗不是一一搬起一磚一瓦,黏合那屬於我們的堡壘,將在現實世界中失落的部分,以虛幻卻仿若踏實的創造,拼湊成內在的心靈圖像?有一天,或者無數的時刻,我們會親自推翻自己築起的高牆,又進入下一個創造的輪迴。
導演畢贛說:「輪迴是一個時間概念,有可能出現在下一根菸的時間。」
這是我們的聚會:「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寫於20160409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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