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續「演講筆記:沈清楷:寬恕的疑難——不可能與困難,之二」)
沈清楷提及了一位他認識的政治犯,投影出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臉孔,他的手肘彎起,食指指著石面上刻下的他的名字。陳深井,因主張台獨,於七零年代被抓到綠島,在獄1974至1986年。陳深井向當時拜訪他的沈清楷說了一個故事:在他服刑的期間,某天放風的午後,他看見一位台大的學生,張開雙臂,模仿鳥飛翔時拍翅的姿勢,陳深井走向前對他說,「你不是那個(名字)嗎?」那台大的學生茫然地對他說,「我不是(名字),我是一隻鳥,我要飛回台灣,看我的家人。」我好像能夠望見他遙遠的眼神,穿過當時的陳深井,落在他身後好幾公里外的海岸線上。
我在高三升上大學的假期裡,看了一部艾米爾杜斯庫利卡的電影《地下社會》,結尾處,一位男人舉起酒杯問向另一位男人:「你原諒我了嗎?」那位男人回答:「原諒,但不遺忘。」那一段時間裡頭,這句話幾乎成了我看待諸多社會結構造成的個體傷害時,所秉持的信念,直到大學時,我偶然因為某些機緣,與一些朋友接受一位致力於電影教育與影評書寫的電影人採訪,才知道那部電影的結尾,明顯地彰顯了導演個人的統派認同。「原諒,但不遺忘。」可以是一句溫柔的話語,我依舊喜愛著那位導演(即便我對於他不甚熟稔),但我也依稀明白:這當然也可以是一句傲慢的話語,甚至,它們並不必然是互斥的關係。
一個不會遺忘的寬恕,是什麼樣的寬恕狀態?沈清楷說,當一位受害者一直記得加害者的加害,那位受害者的寬恕究竟是不是真的?當他遺忘了加害者的加害,那是否還存在著寬恕的問題呢?記憶與寬恕有沒有可能同時存在?
沈清楷亦對處於社會倡議位置的人們(當然,也包括他自己)提出疑問——而那些疑問,很可能是永遠無解、不斷被重複提及,同時也是提醒的——即:我們並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們所產生且展現的仇恨、憤懣與失落是真實的嗎?我們有資格感受這些情緒嗎?這會不會是一種「虛假、盲目的情緒」?一些社會運動者所說出的宏遠偉大的修辭,以及社會主要輿論所要求受害者「寬容地原諒」,或許都只是對事物核心與受害者內在的冷漠,而產生對於受害者更巨大的殘忍。當我們過快地使用「寬恕、和解」等詞彙,可能只是出於一種忽略與無知,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的衝突在這樣的語境之下,被轉換成一種族群的虛假衝突。
他人的代言有沒有可能落實?如何代言?如何在認知自己是旁觀者的同時,不落入無力者的深淵,而能夠成為有力者?
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變得如此脆弱,並在脆弱之中成為狂暴的人呢?沈清楷提到了波希米亞戰爭,九零年代發生在東歐地區的大屠殺裡,人對人的殘忍性為什麼會無限擴張,甚至以此取樂?為什麼會對一個人的受害如此無感?為什麼人會如此無知?或者,因為自己的不反導致他人的受害?在什麼情況下人能夠保有對自身的正直與良知?
而我也總是想著這些問題:脆弱能不能夠鍛鍊出一種堅強?如同無知如何在深刻的自我認知中,成為內化為自身的謙卑與追尋的動力,而不變成殘害他人的起點?良知如何成為堅實的信念,而不是虛渺的幻覺?沈默如何能抗拒變成對於社會苦難的漠視,而成為羅蘭巴特所說的「沈默的勇氣」?面對我們自身內在不知何來的落寞與惡意,我們如何認識並抵抗?
沈清楷在演講的最後,推薦了幾本書目,分別是:尼采《道德系譜學》、佛洛伊德《文明與其不滿》中的第六章與第七章等。
寬恕與基督宗教有著極為深遠的聯繫,例如聖經中的條文:「愛你的鄰人。」等等。這些來自上帝的話語便是他律,因此,我們如何讓「愛你的鄰人」成為內在的呼聲?如德希達所說,「愛上一個不可能」,這樣的愛是要皈依於自我(即自律),不能夠是來自於他人的要求。
法文中,寬恕一詞代表著「小小的奇蹟」。這是多麽具有文學性的時刻,回歸到人內心的柔軟、真誠,一個神秘而能自足地迷失在內的領域,一個富有宗教意味的字眼……真正的寬恕與原諒發生的時候,是生命中所發生的小小的奇蹟。而那宗教性的氣息,是不是正也呼應了「寬恕的不可能」,於是我們依舊不斷地追尋,因為追尋便是一種提醒與記起?
(待續,下篇是QA)
(寫於20160403 11:50)
謝謝您的整理,沈清楷 敬上。
回覆刪除謝謝您的演講,我因此找了德希達的訪談來閱讀。收穫非常地多,再次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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