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4日 星期四

電影心得:周浩《大同》(2015)

《大同》




一、大同

此部紀錄片的的片名《大同》既是指形而下的實在、可見之物(山西省大同市),同時也指向了形而上的不可見之物,同時也是以種以拋擲作為姿勢所進行的探問——那樣的拋擲姿勢,以攝影機作為形象,而那探問則回應了傳統中國以來的渴求——「大同」世界是否存在?或者,「大同」世界本身的價值,是否是我們所要追求的?


二、觀看的距離

周浩作為一個紀錄片工作者,他明白「觀看的距離」這樣的道理。而他甚至將此一道理提升至另一個層次:距離不再只是攝影機與被攝者之間的距離(無論是實際的,抑或是抽象的),而是他觀看整部電影的問題意識,與那問題意識之間所保持的距離。因此,他會說:「作家永遠要站在雞蛋的那一方,向石頭抗爭。但我並不完全認同,我更喜歡的是退一步,不往死胡同裡鑽,可以說的話反而更多。《大同》聽了官的聲音,聽了民的聲音。我希望我是立得住的,而不是選擇了一種立場,終有一天被反對的聲音淹沒。剪輯時,我對剪輯師說,我希望二十年後回頭看,它還能成立,像美酒一樣愈陳愈香。我是站在這樣的高度把握分寸問題,也許我的野心更大。」

「退一步」所招致的空隙,就是觀看的距離。而這樣的空隙正是觀眾得以進入、並賦予觀眾在觀看影像的同時擁有能動性的關鍵:周浩拍攝出強拆下的哀愁、憤怒與無以為繼,也拍出了感謝拆除與建設的人民,在這之中,「現代法治」與「傳統父母官」兩種力量會流並形成的衝突,則清晰地在一位被強拆的母親身上,得到立體的體現。她對著攝影機,在依舊是孩子的兒子身旁,說:「我要如何教育孩子?要叫他守法、服從法令呢?還是要他背離法律呢?」;周浩同樣拍攝出了周彥波作為一承擔公共責任的市長,以及一承擔個人責任的父親、丈夫兩者之間的衝突。同時也藉此提問(而非定義):一位公眾政治人物的好壞,能藉由他捨棄多少私人責任(也就是所謂對私領域的「犧牲奉獻」)來決定嗎?理想主義始終攫住周彥波,那種理想主義使他鞭策自己,同時與外界連結,然而,這兩種不同方向的活動,各自都幾乎不存在任何質疑的空間,這使得他的理想主義招致了一種危險,那種危險,或許能夠稱之為「狂熱」。


三、大無畏的溫柔

這依舊是我作為進入「空隙」的觀者,所做出的判斷,而非周浩。然而,周浩的影像,以及他作為敘事者所創造的距離,使得我們同樣能在周彥波身上,察覺了身而為人的共通特質。

周浩無疑是在生活中足夠成熟、沈穩、平實的紀錄片工作者。他說:「為了生活,人有時候是選擇性記憶,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但紀錄片又會努力想把那些事記下來,有時違背人性。以前總覺得記錄愈多愈好,後期常覺得,該遺忘的還是遺忘吧,不一定非得把現實勾勒出來。順其自然,有些記憶就讓它消失吧。」基於這句話,以及他所身處當下拍攝、將素材進行敘事剪輯後所產生的作品,我相信他對於人性的體悟與溫和理解,已不能夠僅僅用「關注社會議題」來概括。

也因此,他有著對於結構性的理解視野:大同是個什麼樣的城市?市長如何再造它的歷史?在再造的過程中,哪些聲音被聽見?哪些話語被傳遞?在此同時,周浩勢必也擔任著話語抉擇、取捨的位置;而他同樣有著對於人的隱晦狀態,有著深沈的凝視。這種凝視不訴諸控訴與過於豐沛的情感,有時甚至看似無情,其實卻是更加長遠廣大的溫柔(是的,這正是影像所能夠帶來的力量)。於是我們也能夠理解(但未必認同),一位承擔著公共責任的人,他的理想如何殘留著傳統中國的文化願景、共產中國的實踐方式;以及他的某些情緒與欲望,如何掙脫國族、性別、階級等等的界線,與人類的情緒與欲望產生共鳴。


四、紀錄片是動態的過程

而紀錄片,永遠都是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鬥爭與角力,這種互動關係並非基於敵意與篡奪,而是在實踐拍攝的過程中,朝著名為「平等」的遠方邁進的必然結果。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存不存在平等?我認為,「靜態的平等」是不存在的,紀錄片的拍攝也不渴求那樣的事物。然而,「動態的平等」卻始終為它所渴求。如果說拍攝者的武器是攝影機,當按下錄影鍵並確實拿取了什麼之時,更隱晦而不可見的影響卻是出自於被攝者。我們太容易認為總是攝影者在主宰(用極端一些的詞彙便是「剝削」)著被攝者,以及整個影片的敘事,因為我們是透過攝影者的鏡頭望向世界的風景;然而,除卻這些顯而易見的事物後,剩餘的是什麼?是被攝者所傳遞,甚或改變整個敘事的眼神及話語。這樣的眼神及話語,絕非批判「攝影者在剝削被攝者」這樣的簡單言詞(這句話多麼容易說出口)可以概括,甚至這樣的簡單言詞,在根本上就否定了被攝者的能動性,將被攝者定義為永遠的弱勢,也將他們拒之於鬥爭與角力的入口之外。


唯有實際拿起攝影機的人,才能夠真正體察那樣一瞬之間(是的,那樣的瞬間來的非常快速)明瞭自身侷限的感受。以及,當被攝者凝視著你,那眼神宛若能將鏡頭損毀的感受。周浩勢必也明白,正因為他確實是個誠實、踏實、紮實的紀錄片工作者。




(寫於20161125)

隨筆與雜記:責任

今晨得知一個半月前書寫的〈回望中才能理解的重負:文溫德斯的上帝之眼〉(http://www.cinezen.hk/?p=6968) ,在前天已經刊出了。我在兩個月前收到一個媒體藝文版編輯(並非文章刊登的這個媒體)的邀稿來信,內容是說,他看了我在另一空間書寫的文章,想邀請我成為藝文版的專欄作家,一個月書寫一篇約莫三千字的評論。


當我實際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價值會一直被粉碎,最後只有責任倖存下來。這種責任很接近信念,我時常想,一個人存在的重量,或許就依憑於此吧。


這篇文章是關於文·溫德斯。前幾個月台北有了他的修復影展,我因此得以看了他1970-80年代的幾部電影。在此同時,我也閱讀了他的攝影集《一次》,其中的一段話總令我想起了班雅明的《柏林童年》。書寫的時間裡,我依舊像現在一樣,時常翻閱約翰伯格的《留住一切親愛的》。我喜愛他那「第二人稱」的口吻,對我來說,那是私密性的書寫之所以有著公共意涵的關鍵,也就是「分享的意願」。


書寫期間,我反覆聽著《公路之王》中的樂曲,當它播放至Heinz的Just like Eddie時,我感覺自己就處於溫特的車內,與他們一同在風的吹送下唱著歌。


從高二以來便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師長(同時也是朋友),在看了這篇文章後對我說:「蘇珊桑塔格說評論者要做的事將作品表面擦亮,讓作品更透明(大概是這個意思),讓作品自身來說話,這篇是有做到的。」而另一位則對我說:「讀你的文章油然而生的是共同悲劇的傷感。」收到他們的回應後,我選擇了拒絕編輯的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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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自信說服自己,我的書寫達到了同是師長也是朋友的他們所說的狀態,然而,他們的話語依舊使我重新相信了,對於電影的書寫是有意義的。


收到邀稿的信息時,我十分掙扎,但也十分高興。掙扎在於,我明確地知道自己的書寫速度,以及渴望的生活。我沒辦法承受過多的注視與眼光,也無法背負過多的期待,那會使我十分焦慮,因此無能誠實地書寫。我喜愛的作家曾定位他自己「在角落慢慢地寫作」,我想那樣適度地與外界保持觀看的距離,會是對自己溫柔、也是誠實的狀態。


因此在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非常地焦慮(甚至痛苦),在那幾天裡,我每天的睡眠時間使身體出了點問題。而我想,身體出了問題(但不是多嚴重的問題)並不只是因為生理作息,內心所累積的不安、徬徨與焦慮,也藉由這一次半強迫的書寫釋放它們的能量。我一方面相信著「恐懼與悲傷不需要被輕易撫平」、「保持不安與不滿」;一方面也十分渴求平靜、寧靜但豐饒的狀態。我一面與焦慮搏鬥,一面在書寫到那輕微但深沈地敲打著我的內容時,感到短暫的富足。


在書寫而感到痛苦的當下,我曾經對朋友說:「我想寫的是能像山一樣一直在那裡的東西,即便現在的我距離登山口,還有著像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裡,那條蜿蜒、宛若沒有盡頭的山路一般的距離。我不想跟隨華麗但轉瞬即逝的燄火,如果能夠,我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去為那將熄未熄的營火添上乾燥的柴枝。」


他在聆聽完我的痛苦時對我說:「千萬不要去承受不夠誠實的東西,那裡頭沒有光,就像書中提到的,火的不同性質。」那本書,便是我一翻再翻的《華氏451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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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把臉書應用程式與Messenger從手機刪除,想要盡可能地延長遠離喧擾的時間。為了書寫一些文章,我也重新將自己投入那片寧靜的過往,讀著以往所寫的雜記,恍惚之間便看見了一年前,以及在這一年之間的自己。大一下學期是我認為我最誠實的生命階段。沒做什麼事,甚至沒爬什麼山,也沒騎什麼車,只是不斷地潛入生活,實踐著「書寫的責任」。


朋友最近的一篇貼文使我在一堂課的期中考試裡強忍著激動的情緒,並在步出文學院時流下並不寧靜的眼淚。他書寫的內容,是那時我們在台十一上的水璉國小與不久後的騎行。而我依舊記得那時昆蟲在一瞬之間飛行、陽光穿透透明的樹木。我們坐在鞦韆上,手機裡傳出的是《秦皇島》的不插電版本。鞦韆輕微地搖晃,而我問他:「你在爬山、騎車、旅行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不當作家、當不了作家,其實也沒有關係?甚至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想成為作家,只要能好好爬山、好好騎車、好好誠實地生活就好了。」


他說:「會呀,其實一直都是這樣,與其說成為作家,不如說那是一種書寫的責任吧。」
我凝視這個詞彙背後的物事,並被深深地打動。書寫之所以能夠長久,是因為它始終對於某些人來說,是通往誠實的傳說與道路。而誠實,總是與責任密切相關。


我對他說:「我總覺得,世界上能成為作家的人很多,但是擁有偉大心靈的人十分稀少。」因為要在巨大的現實之前抗拒誘惑,同時明瞭並承擔起自己內心最堅韌的物事,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而我總記得傅柯說,對於界線的考察正回應了我們對於自由的渴望。
在他那篇貼文的末尾,他寫道:「身體能為自己做的事很多,而我也因此相信,走過的路未來也會走進腦袋中的,就不要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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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也逐漸明白:當我實際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價值會一直被粉碎,最後只有責任倖存下來。這種責任很接近信念,我時常想,一個人存在的重量,或許就依憑於此吧。


這時,我也會痛苦地發現評論式話語的無用與輕盈,並且開始學習沈默的意義。然而說話與沈默之間存在著交換與交易、借貸與償還,我逐漸明白經濟學的意涵,以及約翰·伯格為何將那篇文章,取名為〈死者經濟學十二論〉。即便是沈默無聲,尤其是沈默無聲,不代表另一種言語傳遞不被聽見,同時,也不代表自斬了歷史的舌根。這同樣是約翰·伯格輕柔地告訴我的。



也許,就不必太過於擔心了吧。僅僅保有清明的覺知,緩慢地、不甚明確地朝著某個尚未定型、依舊模糊的遠方走去。


(寫於20161123)

隨筆與雜記:身體是美麗的

「距離」能幫助人面對許多苦痛。在我出了急診室、一位朋友得知我進急診室的原因後,用訊息對我說:「忘記是哪一個詩人說勇氣是年輕人閃閃發亮的鎧甲。」啊啊,的確是這樣,在旅途中受了傷之後的傷口總是閃閃發亮,而佈滿傷痕與皺褶的身體是美麗的。


當我在顛頗的山路下坡時,早已察覺到煞車失靈了,於是我只能順著山路的走向滑下去。然而這條從水璉翻海岸山脈到月眉的「花蓮38-1」,在過了8k之後便十分地陡,佈滿了碎石與爛泥(天啊,真的是我騎過最爛的路),現在回想起來,人還在車上時的震動程度,大概是連牙齒因震動太過劇烈,而發出的咬合聲音也聽的一清二楚的那種。我很快在6至7k處面臨一個大轉彎,然而我已經完全無法把鐵馬的龍頭拉回來了,於是直直地衝撞上山路旁的柵欄。我想,或許那瞬間除了沒把握把龍頭拉回來之外,大概還靠著身體直覺吧:幸好是撞上柵欄,也幸好有柵欄,否則我絕對不是只縫了十七針而已。


我的反應速度可能還是太慢了,照朋友的說法便是「哎,你不太會摔車」。察覺煞車失靈的那段時間裡,其實並不存在著真實的時間。如果說去年山難時的墜落,時間就好像被竊取、損毀,或是憑空消失;那麼這次倒比較像是那時被收去的時間,突然又降臨在我的身體上。只是在這段無限綿長的時間裡,我意識清醒地明白自己必然卻無法阻止的結局,那時,我腦內填塞著「煞不住了」、「要撞上去了」之類的念頭。「無法阻止的必然悲劇」,就像典型的希臘式悲劇似的。


啊,不過我倒不覺得自己經歷了一場悲劇。我異常冷靜地確認自己頭部沒有外傷後,把車扶起靠在被我撞開的柵欄上,這時才察覺長褲上有著血跡。血跡的範圍並不大,痛覺也尚未像風或者海浪之類的事物朝我湧來,於是我猜大概只有擦傷而已。我緩慢地捲起褲管,然後經歷了「絕無僅有的一刻」。


絕無僅有的一刻有著這樣的特質:你在其中感到自己經歷了永恆,而讓你產生這樣感受的事物,甚至超出你的理解與經驗範圍之外,因此就好像與神照面似的。在那一刻,我看著幽暗、幽深、如同隧道一般讓我彷彿聽見回聲的傷口,就像是與某種生物的古老眼神,出其不意地交會一樣。「赤裸」。是的,在交會的那一刻,雙方同時都被剝去了外衣,回到了吃下善惡果之前的赤裸軀體,同時不感到羞恥。


傷口目測有七公分長,十分地深,我猜或許有兩公分左右的深度。脂肪層已經翻了出來,但還沒有到見骨的程度。我深吸了一口氣,連忙用雙手固定傷口的縫隙,這時一同騎車的朋友出現在路的另一端,我記得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傷口很噁心,不要看。」朋友在聯絡上救護車後,對我說:「欸,你是我看過最冷靜的傷患。」我則回他:「人生比這難的事還很多呢,不受點傷哪較活著。」雖然是一貫垃圾話的語氣,不過我倒是十分認真地這麼認為。


人總要經歷有力的苦痛。我所喜愛的紀錄片導演雨貝·梭裴(Hubert Sauper)便曾在座談時說,現代人太容易覺得「危險」是不好的事物,並把它排斥在自己的生活之外。然而危險是生命的常態。生存在世界上,本身便是危險的。


而令我重新相信影像的力量的導演沈可尚,也曾說他在拍攝《築巢人》時,感受到一種直覺:他必須把自己放置在危險的「氣泡」之中。在他的拍攝過程裡,他必須確保被他拍攝的對象,同樣有著對抗他的武器(而這樣的武器時常比起攝影機更加赤裸)。


沈可尚在《築巢人》的訪談時,也提及「觀看的距離」。在我的理解裡,那是一種「疏離感」。我相信對於影像有一定敏銳程度的人,都能較為輕鬆地在日常生活中施展這樣疏離的技藝,也就是漢娜·鄂蘭在《心智生命》中所說的、心智運作的必然條件便在於「遁離於表象世界之外」。


正因為距離如此重要,它能幫助人面對許多苦痛。而我確實不覺得自己經歷了一場悲劇,甚至有點驕傲。我想起那本小說中的話語「痛苦的生命才有尊嚴」,雙手上的血已緩慢凝固,而這時輕柔的風、蟲鳴與心底的微笑,也緩慢凝結成那堅實、堅韌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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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救護車上的角度十分適合看雲,然而我依舊不太會認雲的名字。一旁的醫護人員正幫我測血氧與血壓。我偶爾也用手機的備忘錄記下今天騎車時曾思考的、摔車後曾觀察的事物,許多時候,則想起了當我信任著心愛的車,賣力踩下踏板爬升到高處時,所見到的景色。群山就在雲裡,而海在彼端,太陽光每日都從海上來,並緩慢地覆蓋上陸地。


比起縫腿部,記憶中縫臉痛多了。幸好腿上的傷口並沒有傷到肌腱與骨頭,只要好好養傷,往後車還時能騎、山還是能爬、路也還是能走下去。由於傷口十分地深,因此得要縫兩層,後來護理師數給我看,說內層(脂肪層)大概縫了7-8針,外層則縫了9針。她是個十分健談的人,在縫針的時間裡,我們從歷史與歷史系,聊到護理師的工作環境。《夜的盡頭》裡有一章也提及了醫療人員的夜班制度,然而書還留在台北的宿舍裡,只能等待回到台北時再重新翻閱。



因為傷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好起來,又不能讓家裡知道自己又受傷了,返家的日子便得一再拖延。而返回北部卻迫在眉睫,明日便得從東華大學經歷漫長的轉車回到台北,希望傷口一切安好。




(寫於20161113)

2016年11月1日 星期二

隨筆與雜記:悠閒、自由與獨立

自從去年六月底,我在南橫騎過嘉寶隧道與下馬產業道路、進到轆轆溫泉的登山口,隔天清晨在山頂準備下切時滾落三、四層樓高度之後,至今陸續爬了鹿窟尖山、八富稜線、三角崙山。過了一年多的時日,我好像終於能夠好好處理那時山難的回憶。


漢納鄂蘭曾經在說明「心智」時提及奧古斯丁,並引用他的話語:「『存留於記憶的⋯⋯是一物件⋯⋯。但是當我們記取時,所得到的卻是另一截然不同的物件。』因為『貯藏與積蓄在記憶裡的是一物,但是刻印在正憶起那記憶者的思想中的,卻是另一物。』」當我讀到這一段文字時,感到自己鬆了一口氣。那種欣慰的感受來自於:奧古斯丁所描述的「記憶」好似擁有自己的生命,當它不再為人所佔有,它會活進那不可見的、自足而存在的時間表裡,在森林之間的縫隙裡。約翰·伯格將這樣的存在,稱之為「物事」(event)。


去年的那天,我與朋友們在關山市場吃著傳統的麵食當作早餐,其中一位朋友在昨日已騎著鐵馬從西雙版納進到寮國。當時的他用一貫的垃圾話語氣說:「欸,要好好吃啊,這是最後的早餐了喔。」現在想起來,那餐倒是不至於成為最後的早餐,但山難後,由於人中的撕裂傷而在鼻下縫了四針左右,那時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只依靠流質的食物,傷口時常腫脹而疼痛。


吃完了早餐、在關山的超市買完食材跟雨鞋後,我們就將登山背包綁在鐵馬的後貨架上頭,從關山騎往海端,然後一路騎上南橫。我記得當時那位朋友的規劃是騎車環島加上爬山,而轆轆溫泉只是第一座山而已,在原先的計劃中,接下來還打算爬畢祿山、清水大山。今年再次環島時,我們依舊騎了南橫新武部落前的一小段,從那兒便能見到當初摔落的那座山頭。


在騎鐵馬的狀態中,有一點與登山很接近,有時也與進入書寫的狀態很接近。它們總是以不同的力道捶打(並粉碎)著我所擁有的稀微自信、勇氣與價值,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它們有著能夠令人上癮的特質,那樣的特質就像梭羅在《一個人的遠行》中所說的,「悠閒、自由與獨立」。如果能夠,我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始終追趕著這樣的生活。


騎鐵馬上坡時,耳邊靜謐地好像只會聽見汗水低落的聲音,這時就將自己潛入最深沈的內在處所,在那兒等待著將臨的未知之物。那樣的未知之物只會在經歷一段長長的上坡路之後,在下坡時伴隨著歌聲而顯現。即便它顯現在你眼前,你依舊不知道它的名字。


騎著鐵馬在南橫下坡時,伴隨在耳邊的則是風聲、新武呂溪的溪水聲、樹葉顫動的聲音。這時就讓自己躍入外在世界之中,仔細記住每一陣風的紋路。


山難之後,有好長一陣子我十分畏懼(但依舊十分嚮往)山,甚至連騎鐵馬、走過田埂、奔跑下樓梯等等隱含著墜落危險的活動,我都恐懼地拒絕。直到今年環島之後,我才又無法自欺地承認,我所恐懼地拒絕的世界,才是真正吸引我的世界。我依舊喜愛電影,但我對於一整天待在室內、幾乎不間斷地觀看影像感到痛苦;我也依舊渴求知識,然而我總是在課堂的當下,深刻地感受到這些課程再如何有趣,它們都無法帶我去到什麼地方。


這幾天以來,我一面小心翼翼地翻閱從圖書館借來的《與子偕行》,一面用OsmAnd查看楊南郡與徐如林走過的路線。年代久遠的書籍就像風化片岩一樣易碎,而他們的文字是山,我沈浸在他們以文字作為石頭,而鋪成的道路中,眼睛盯著小小的手機屏幕,路線在黑暗的宿舍中發起光來。


這星期週末就要爬雪山了,我依舊會在看到下坡時,感到墜落的畫面在眼皮底下爆炸,然而山總是要爬的。即便口中說著自己不敢再跟著那位朋友爬山,但還是希望自己再強壯一點、再敏銳一點,因為到頭來,我也只有在跟著他們爬山、騎車、移動的時候,才感覺自己稍微追趕上那「悠閒、自由與獨立」的生活一點點。


我還記得山難前在登山口附近紮營的那一晚,星塵亮得能夠覆蓋地面,就像下了一場雪一樣。夜裡傳來山羌的叫聲,而升起的火就像心一樣搖曳。我的存在在火光之中,壓實了自己的影子。




(寫於2016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