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31日 星期四

演講筆記:沈清楷:寬恕的疑難——不可能與困難,之二

(接續「演講筆記:沈清楷:寬恕的疑難——不可能與困難,之一」)


德希達的論述中,圍繞著這樣的核心:寬恕有沒有可能?若是寬恕「能夠被寬恕的事物」,那麼作為寬恕對象的事物,在進行寬恕之前就已經被原諒了,這樣寬恕還需要存在嗎?如果寬恕的對象是「不可被寬恕的事物」,亦產生了一個矛盾:既然是不可被寬恕的,我們談的寬恕究竟有沒有意義?


沈清楷提及了一本著作《記憶、歷史與遺忘》(應是法文直譯),其中的最後一章裡,作者回應了德希達的看法:寬恕是困難的,但並非不可能。德希達在日後如此回覆道:如果寬恕是極端困難的,那麼它跟不可能有什麼差異?


藉此,沈清楷切入了講座的主要架構。寬恕的對象,必然帶著「錯誤」的色彩,而事物要是「錯誤」的,勢必擁有一個價值判斷基準作為前提;推衍繼續進行,則要產生這個價值判斷,必定有一個事件的發生。這便意味著,「事件真相」的澄清與瞭解是做出價值判斷的重要前提,但在台灣的歷史脈絡之中,真相卻失落在政治權力的操控之中,我們仍然依靠著大量的歷史空缺處,無能以更多的史料,重建過去事件的真相,因此也無法對事件作出價值判斷。在這樣的處境之下,我們如何能夠去談論寬容與寬恕?我們與寬恕的對象(被判斷為錯的事件)之間距離太過遙遠,身在台灣的我們,口中所說的「寬恕」究竟是什麼?


問題產生了:我們要寬恕什麼?誰可以被寬恕?誰願意被寬恕?沈清楷說道,有些加害者否認了「加害」這個施予在他身上的身份,因此不願被寬恕。他們或許會這麼說:「我會這樣做也是受到時勢的逼迫,你們要跳脫自身的框架來理解為什麼我會做出那些選擇。」意味著:時代的壓力與重量,壓制了個人的心靈。而我們即便梳理了當時的時代背景與社會建置,試圖理解他們是受到什麼樣的社會結構力量驅使,進而落實為行動,我們仍無法改變這樣的一個事實:有人受害了。


沈清楷舉了五個情境,在各個情境中設計了一些受害者與加害者、受害者與旁觀者、加害者與旁觀者的對白,這些情境分別是「無法原諒的受害者」、「不願被原諒的加害者」、「不原諒的受害者」、「旁觀者的正義之一」、「旁觀者的正義之二」,我在下文分別列點敘述:


一、無法原諒的受害者

其中有一句我記下的對白,出自於受害者的口中:「若是我要好過一些,只能遺忘你對我造成的傷害。但我需要牢牢記住。」

由此引伸出的問題,是這樣的:如果我們肯定寬恕並非他律而是自律,那麼受害者有沒有義務要去寬恕加害他的人?為什麼社會上的輿論中,處處可見這樣的義務?


二、不願被原諒的加害者

一句對白,加害者說:「你知道你的原諒沒有任何意義嗎?即使認錯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諒。你需要的是我的屈服,好讓你好過一些?你真的原諒我嗎?你的寬恕難道不是在呼喚我的內疚?讓我在良心中譴責自己?我不是你與你的過去和解的手段。我們的和解不過是種假象。」

另一句對白,加害者說:「你可以懲罰我,但你不要寬恕我。」

由上述的對話,我們可以察覺寬恕並非面對錯誤的唯一方式,意即寬恕不必然會發生。為什麼在懲罰之外,我們需要增加「寬恕」?加害者不願被寬恕時,寬恕有沒有意義?寬恕與懲罰的差別,在於寬恕並不存在著「比例原則」;而寬恕之所以要成立,需要具備加害者「真誠地自認為錯」與受害者「真誠地願意寬恕」的前提。


三、不原諒的受害者

受害者這麼說:「我的原諒這不是讓一個充滿悔意得你覺得無地自容?寬恕難道不是更大的懲罰?因為不想懲罰你,我選擇不原諒你。」

這裏的受害者身上,善意是存在的:為使加害者內在產生的內疚情緒不持續擴大與存在,因此透過不寬恕來達成目的。


四、旁觀者的正義之一

作為社會集體壓力意象的旁觀者說:「跟社會大眾跪下你這樣做不覺得可恥嗎?」

在這裏,沈清楷提及了「和解」之所以有意義,是建立在「有人犯錯」的前提上。他說:「如果不需要和解那有多好?」意味著:我們對真相揭露的堅持,正呼應了我們對外來的想望——避免未來不必要的和解。


五、旁觀者的正義之二

旁觀者說話了:「一起拍個照吧,表示你們的和解。要原諒、要放下、要和解。」

我們時常需要面對他人過去的苦難與創痛,無論是上述那樣過快且去脈絡地要求受害者和解與寬恕;或是建立起受害者的陪伴機制,並仍企求寬恕與和解的信念,兩者皆不脫「對於寬恕的想像」的命題。

為什麼只是想像?大多數人從未真正進入「寬恕的狀態」之中,日常生活中的寬恕(在口語時常是「原諒」)常常僅是一種安慰他人,或者自我安慰的手段與藉口,並不是真正誠實的寬恕。


寬恕會不會只是遺忘的變形或結果?記憶與寬恕是不是沒有相容的可能性?


——我們要認知到:和解、寬恕、原諒的發生,並非自然而然的。




(待續)


(寫於20160401 00:10)

2016年3月29日 星期二

課程:「台灣現代小說選讀」預讀心得——周金波 《水癌》、《「尺」的誕生》

ㄧ、《水癌》


從文本中提及的關鍵字眼(如「七七事變」、「皇民鍊成運動」),可以察覺出周金波為這篇小說設定的背景在於皇民化的台灣,而作為主角的「他」是一位牙醫,這樣的職業亦必須放置到歷史脈絡中理解。文本中寫道:「他在治療患者牙齒得當兒,並沒有忘記盡力宣傳它的必然性。」而文本中的必然性,指的是皇民化運動中,主角所認可、命名的價值「燒毀迷信、打破陋習」。閱讀這篇文本,對我來說最為重要的意義,或許是帶來了一個我從未想像(或者,無從想像)的歷史想像與閱讀經驗:皇民化時期,存在著這樣的台灣文學。

文本中的牙醫,是真誠地認為皇民化運動為台灣帶來了近代化的好處,並也真誠地為死去的孩童遭受不負責母親的對待,感到不平與深刻的同情。此時,牙醫將民族認同語境中的「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代入了普遍存在於不同民族內部視野中的「壓制者(母親)與被壓制者(孩子)」之中,因此,「留著骯髒血液的女人」成為了牙醫對台灣人的民族想像。

牙醫從內在扎實地生長出的對日認同與「教化島民」的使命感,在良善與進步的自我意識中,遮蓋了台灣被日本「殖民」的事實。我要如何、從何來理解這樣的作家?他在什麼樣的心境與認同中,寫下這樣的作品?我能不能跳脫以深化到內部的歷史觀看方式,試圖尋覓周金波的書寫內容,以及他所關懷的對象?社會安全的共識,能不能容許存在著「危險的藝術」,例如貝蘇珊桑塔格視為「法西斯美學」的攝影家Riefenstahl?社會學視野的切入方式,是不是也有無法涵蓋文本文學性之處?藝術與文學中藝術家的認同問題,與藝術家本身是否擁有誠實與良知,兩者是不是必然地互斥?





二、《「尺」的誕生》


相較於《水癌》,我比較喜愛《「尺」的誕生》。小說的篇名存在著隱喻:「尺」是什麼?「尺」如果作為一種衡量時所用的物件,那麼是由誰判准「尺」的刻度?隨著「尺」的誕生,出現了界線,而這個界線是外在的結構所造成,還是由個人內在的自卑所造成,亦或是無法截然地劃分?

小說裡有兩個空間上的關鍵字:小學校、公學校。周金波以孩童的眼睛,描繪出東北事變與上海事變後的台灣社會氛圍,藉由尚未形塑出穩定的觀看方式、帶著迷惘情緒的孩童,將文本帶往了關注於內在的層次。對於孩童來說,殖民一詞尚未擁有名字,對於日本人的理解,或許停留在「與父母對孩童的管教」相當的層次中。主角看見了日本孩童的進步,因而產生了欣羨,這樣的欣羨並不奠基於民族優越或卑劣的意識上,於是,我們可以觀察出主角的嚮往,在文本中以不同詞彙出現:「皇軍進擊圖」、「意猶未盡地頻頻回頭」、「跟士官牽著手一起的小孩,必是士官的弟弟或親戚的兒子」、「聽到『小學校』,一種深藏的、莫名的喜悅,迅即流露在他臉上」⋯⋯。然而,仍可以在文本中尋出主角作為台灣本土孩子的痕跡:街上囝子打架的方式、不愛穿鞋等等。


結尾處,周金波寫出了鋪陳已久的自卑,如何在深深地紮根之後,終於包覆了作為主角的孩童。主角藉由一種疏離而旁觀的眼睛,意識到自身過往的難堪,因此失去了勇氣與尊嚴,漸漸地在沈默中承受著自己加諸於自身的譴責,而這樣的譴責,與當時的歷史背景有著一定的關連:是什麼樣的社會關係與體制,讓一位孩童在童年時期,因著族群的差異而將自卑內化成為自責?


(寫於20160329 23:40)

Aura:晨跑






光在樹枝上住了下來
有時也會閉上眼睛
感受樹枝上結起的痂

/

看到鏽色的深藍鐵壁上,一塊塊剝落的油漆殘留,想起羅蘭巴特的《哀悼日記》:

「最讓我驚奇的:喪愓是一層層的,像硬化的痂。

(也就是說:沒有深度,一片片的表層
——或應該說每一片都是完整的。成塊的。」



當我感到自己身在事物的縫隙中,我便看到安娜與安德斯的眼神,以及面容。

比如:全身紅色衣褲的男孩,在灑著車窗碎片的草地上,踢著鮮紅色的足球。我邊跑邊試圖拍下他,但手機晃得劇烈,我只拍到跑道的邊緣。那影像,活像是魚眼的窺伺。








又比如:一隻狗,坐在我的水壺旁,不知從哪裡來。一隻鳥,遠離了鳥群,從我仰望牠的眼睛上方飛過。一個倒掛的樹牌,成排的大葉桉。掉漆的鐵欄杆,裸露出真誠的原色,像模糊的鏡子。真誠的向度:時間在上頭用蠟筆畫出一致的方向。

(寫於20160329)




















觀影隨筆:《羅爾娜的沈默》


《羅爾娜的沈默(2009)》





今日,我捨棄了導演畢贛近日來在媒體上被廣泛宣傳的《路邊野餐》特映會,在公館地區的小小空間裡,看了達頓兄弟2009年拍攝的電影《Le Silence De Lorna(羅爾娜的沈默)》。


我察覺或許長期以拍紀錄片為主要路線的導演,拍起劇情片時,都有著令我難以名之的力道與細緻,展現在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有著沈默交錯其間的對白、停駐在角色臉部上的面容⋯⋯。我在看著這部電影的同時,想起了另一位亦有著拍攝紀錄片經驗,後來轉為拍攝劇情片的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那是一個記憶中飄著雨的夜晚(如果在波蘭,或許接近傍晚吧),我看了奇士勞斯基《十誡》中的第七誡「真假母親」,並深刻地感受到內在的戰慄與沙啞。我許久未看過對白如此精煉細膩、隱而未顯的電影,連同吐露話語的角色面容,我緩慢但不停滯地,看見了他們背後龐然且立體的交織。立體是時間造就的向度,在角色的話語與表情中,那些因著時間差而形成的隔閡、無法挽回之下必定的認命與漠然,透過沈靜與無聲,在我耳邊說起細碎的音節,我的腦海中竟浮現了這樣的語句:一股新穎的陳舊氣息。


《羅爾娜的沈默》的開頭,羅爾娜接到了兩通電話,而接起電話的羅爾娜,面對著不同的媒介(家電與手機)與對象(克索德與克勞迪),語氣及態度上呈現出相當的落差。我將這個細節寫在筆記裡,「兩個電話。」我寫道。隨後又寫了「吸毒者反反覆覆,最後死掉,這是常有的事。」這是一句台詞,出自於組織裡其中一位地位顯著的男人的口中。


達頓兄弟將歐洲跨國移民的想望,以及依循著想望接連而至的不堪手段,融合進同樣被視為邊緣處境的吸毒者生命之中,並在其中創造了許多婚姻與其外延的關係,藉由這樣的窗口,我們得以窺伺一個有著目的性,卻時常在良心與目的之間來回搖擺的女人,何以在面對男人們時,擁有「沈默的勇氣」,以及更加珍貴的「保有值得言說的內容」。沈默本身並非惡,脆弱與無知亦然,羅爾娜的沈默有著真誠面向自我的厚實,她壓抑的情緒與搖擺不定的內在拉扯,在得知自己懷有身孕時,靜止在篤定而堅實的地面。新生與死亡,宛若「一個小小的奇蹟」,那或許是個充分感受到他率的神秘時刻:一股超越的力量、一種來自上帝的慈悲眼神⋯⋯。羅爾娜看向要求她墮胎的男人,說:「他不是『那個吸毒的』,他叫做克勞迪。」


想像一座森林,森林旁是一條車輛稀少的公路。一位女子隻身在森林中疲憊地奔跑,她身穿紅色系的衣物,在黯淡的綠色佈景中漫無方向地跑著。她不沈默,她說話了:「他們要把我們殺了,我們要活下來」、「我們來生火吧」、「我讓你父親死了,你會活下來」⋯⋯。過去羅爾娜的沈默與發聲回應著那些男人,而現今的她不寂寞,她在孤獨中擁抱僅有的堅強,她的脆弱是她的謙卑與愛。她生起火,躺在木板上蜷縮起身子。


「安心地睡吧。」她說。



(本篇僅是隨筆,期待將來有更細緻的描寫。)

(寫於20160329 22:30)


演講筆記:沈清楷:寬恕的疑難——不可能與困難,之一

(我缺乏許多外延的知識與視閾,因此也查詢了一些資訊,一併寫入文內。)


由於臉書的篩選機制,我今天(20160328)是先滑過一篇又一篇關於死刑(與其周遭議題)的評論與發文,才總算找到關於事件本身的訊息。三月二十八日下午,內湖女童割喉案。新聞標題聳動驚心,主流媒體的新聞內容中,我只看了受害者家屬(母親)的發言紀錄而已,並在閱讀時想起了今晚剛聽完的演講,主題是「寬恕」,因此勢必存在著必然會討論到的命題:傷害、錯誤、殺戮。


這個講座是由台大哲學桂冠獎的團隊所主辦,原先的題目為「論反恐與寬容」,或許是這樣的緣故,講者沈清楷在講座的初始,拋出了「比利時恐怖攻擊事件」的關鍵字,由此切入「寬恕」。


這些是無法全然孤立來討論的問題:寬恕有沒有可能落實?如何在不忽略受害者的受害經驗與其延續的前提之下,談論寬恕的可能?寬恕是不是具備資格性?國家能不能擁有寬恕的資格?宏觀視角下的寬恕結構,能不能放置在與微觀的寬恕結構相同的平台上討論?旁觀者的介入與代言,在呼籲寬恕的同時,面臨什麼困境、侷限與謬誤?


恐怖主義在沈清楷的語境下,分為兩種樣貌。一是「政府施加於少數民族的標籤」,目的在於形塑一個族群的扁平面貌,並同時製造出蔓延浮濫的恐懼情緒,例如中國政府對待西藏與東土耳其斯坦;二是「恐怖主義的歷史脈絡」,沈清楷以上個世紀五零年代的法國作為例子,當時的法國面對阿爾及利亞的武力反抗,稱呼在巴黎進行恐怖攻擊的民族陣線成員為「恐怖份子」。而在法國作家卡繆於1949年出版的劇作《正直的人》中,亦是以恐怖攻擊作為背景:俄國社會革命黨意圖推翻當時作為統治階級的沙皇政權,然而,由於雙方所掌握的權力與資源並不對等,因此社會革命黨採取武力作為行動的方式。


恐怖主義有著一些可以辨認的特質,包括「具有暴力性」、「是為外來力量進入一個國家,並在該國家內部進行的恐怖攻擊行為」等等,而不可忽略的是,如同先前所提及的「政府施加於少數民族的標籤」,我們必須謹慎地考察恐怖主義的建構過程,並在考察的工作裡保有清醒而堅實的自我認知。


法國總理歐蘭德在2015年11月16日——法國乃至於全世界皆震驚於巴黎恐怖攻擊事件的期間——發表演說,並宣稱法國「已進入戰爭狀態。」表示13日的恐怖攻擊是由敘利亞策劃、於比利時進行組織的「戰爭行動」,並滲透入法國境內。歐蘭德開展了一個想像:恐怖主義與戰爭之間劃上了等號。連帶著想像而來的,是環環相扣的疑問:戰爭是什麼?由誰來發起戰爭?戰爭裡的加害與受害結構是什麼?真的能夠與恐怖攻擊一同併語嗎?


戰爭是以近代國家為單位、國與國之間的角力,與恐怖主義相同的一點為「具有暴力性質」,然而,其內部的加害與受害結構,卻是國家與廣大民眾之間的關係。我想起臺大歷史系教授花亦芬曾說過:「沒有真正的戰勝國。」勝利的始終是國家,受苦的始終是人民。人民在戰爭時期與戰後的重建時光裡,無需區分國與國的疆界、民族的認同,都是苦難的承接者。因此,當歐蘭德說出「法國已進入戰爭狀態」時,有這樣隱含於其中的意義:如果將恐怖攻擊視為另一國對於法國的宣戰,那麼,法國便有充足的合理性基礎,對於該國進行反攻。依循著這樣的邏輯,試想一個問題:北約對於伊拉克與伊斯蘭國的介入,是不是也是一種恐怖攻擊?美國派兵進入阿拉伯半島,是不是也是恐怖攻擊?



面對諸如巴黎恐攻等事件,有一個危險存在於資訊流通迅速的現代社會:人們太容易過於快速地同情受害者,而忽略了受害者並不僅僅是被難見的那群,更涵括了不被看見的廣大沈默者。


(待續)

2016年3月28日 星期一

雜記:晨跑



今天我被五點的鬧鐘搖醒,又進入了睡眠,在六點鐘左右再次醒來。我試著回想不過幾個小時前的心境,於是看見了浩瀚而平靜的海洋,上頭漂浮著泡沫。天已經亮了,陽光和煦溫暖,我穿著睡衣,外頭罩著藍色的輕羽絨外套,與那雙陪伴我許久、摩得斑白的皮鞋出門,我沒有布鞋,A提醒我慢跑就得要穿慢跑鞋,足弓處的韌帶容易因為穿著不適合的鞋子跑步而受傷,長久下來,若是纖維化就不好了。


早晨的校園,人並不多,操場上慢跑的人、打球的人倒是不少。總共有九條跑道,我不知為什麼地,選了靠外側的第七跑道。跑了兩圈後走了一圈,再跑了一圈、走了一圈⋯⋯直到跑第五圈時,我才感受到身體適應了跑步的節奏,或許也因為配合上喜愛的音樂,我因此又跑了三圈。


有一群看起來像是田徑隊的人,在我走著操場時聚集到我放水壺的地方,一位嬌小的女孩拿著類似點名或紀錄的板子,在我再度經過的時候,他們正往出口走去,於是我停了下來,拿起我的水壺繼續走。


我又想起《愛重奏》、《生命之詩》與《美國心玫瑰情》,跑完最後一圈,我坐在微微高起的地面,看著跑過的老年男子、婦人、聽著音樂的女孩⋯⋯,我想起閉著眼睛跑步的感受,頭只要些微抬高,陽光就會湧現上來,我數到十之後睜開眼,發現我偏離了原先跑的跑道,瀏海掉落下來,依然阻絕不了陽光。


我在手機的記事本裏,寫下:


「詩意:有一天,雨會凝結成車窗的碎片,灑在草地上。」


「有一位女人,朝向我走了過來,停在起跑線上。我跑過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著我的背影。」


「我跑過了她,從看著她的背影,到看著她的側面。好像有一分鐘這麼久。從她的口袋裡,掉出一個紅色條紋的塑膠袋,落在身後的跑道上。我因為猶疑而放慢速度,但又加快步伐跑過。下一圈再經過同樣的地方時,塑膠袋已經不見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想著昨夜與A的通話,我感受到「我沒有時間了」。我要寫A的故事,但目前正在寫的小說仍在起步點,而這篇關於Y的小說,我知道我不可能放棄。


(寫於20160328)






















2016年3月26日 星期六

電影讀書會速記:無法描述的喪愴

《飼養烏鴉(1976)》


「普魯斯特這樣描述剛過世的德服來爾的母親(《年鑒》,頁72):
『我曾見過她作為祖母的眼淚——她作為孫女的眼淚——⋯⋯。』」

「缺席不在是抽象的,這讓我吃驚;
然而它又是炙熱、揪心的。
我因而更了解抽象:
它是不在和痛苦,不在的痛苦——
可能因此是愛?」

——羅蘭·巴特《哀悼日記》

/

前天晚上,我們看1976年的西班牙電影《飼養烏鴉》,這是一個家族的故事,於是其中勢必關乎著孤獨與痛楚。

昨日我與許久不見的朋友吃飯,他今年升大學,意味著,我今年便要成為大二的學生,年尾時即將滿二十歲,在台灣的法律裡,就是個完全的成年人了。我對他說:「升上大學的時候,真的是很深刻的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呢』。」這是一種奇妙的錯置感受,明明高中時急欲逃脫所有加諸於身上的限制(那些限制來自於家庭、學校、甚至還有同儕),並斬釘截鐵地對那些限制說:「我不是小孩了。」或者「可以不要再把我當作小孩看待嗎?」,真正逃脫(又或者只是拉遠了距離,因此可以不看、不聽、不正視?)之後,面對自己的成年,以及因著成年必須調整自己與家庭的關係,「我已經不是小孩了。」這句話倒是摻雜了持續的、瑣碎的、孤獨的囈語。

《哀悼日記》中的羅蘭巴特,既是孩童,也是成人,我想起《飼養烏鴉》裏的主角安娜,她有著年幼的眼睛,卻是唯一讀懂自己祖母的皺紋的人。

最近我有一種朦朧的感受,「家庭」將會是我一生中最無能描述的事物,並將滲透入我生活的整體,我必須在與朋友有著深入的談話時,才提及我的家庭,並迎來許久不曾停駐在我體內的鼻酸(我連返家都感到恐懼,但我卻是想回家的。我慢慢地發現,我恐懼的是:面對我的父母、與他們說話。但我想念他們,這是肯定的)。另一種感受是,「記憶」是我目前的生命中,最令我著迷的詞彙,它意味著對於過往的追憶、「昨日的世界」⋯⋯就像羅蘭巴特寫的「那種令人心顫的光暈」。

/

保羅奧斯特在他父親去世之後,在父親死前獨居的空洞宅邸中,整理父親的遺物。他描述這些物體上有著父親思緒的遺留,而他真正意識到父親死去的時刻,是他懷抱著父親的領帶,把它們丟入回收桶的瞬間。

於是我們試圖討論的問題,是這樣的:如果你今天可以進到電影的世界裡,並取走一件事物——可以是一個畫面、一句對白、一個物件、一個抽象的概念或具體的空間⋯⋯——你會拿走什麼,以此來記憶這部電影?

被女孩安娜誤認並且深信是毒藥的鐵罐。朋友A說,她覺得這部電影建立於安娜「以為」的基礎上,並因此形成了安娜對於死亡的認識。

朋友B說,或許是那些安娜在床上睡不著時刻吧。她時常緊緊地閉上眼睛,等待著睜眼的時候,便能見到已死去的母親。而那個被誤認為毒藥的鐵罐、爸爸送給她的槍枝(那時的西班牙仍受獨裁政府統治),都是她少數能夠掌控自己命運的載體。

朋友C說,他想到的是圍牆。或許能夠延伸為一個由宅邸、圍牆所組成的意象:一種內與外的隔離與隔絕。連同安娜的面容,看似平靜地旁觀,其實深陷其中。面無表情中,處處都是無法描述的喪愴。

有一幕,安娜看見另一個自己站在圍牆外的高樓上一躍而下,鏡頭成了躍下的另一個自己的眼睛,鏡頭運動的方式,就好像那一個自己正在飛行。那是不是一個少有的、能安心露出微笑的時刻?飛行的視界,由無數的高樓樓頂組成,朋友B接著說,如果牢籠的邊界不在於牆或宅邸,而是沒有邊界,這個世界對她來說便是個牢籠呢?

之後我們的討論,倒比較像是聊天,也拋出自己對於電影裡一些細節的疑惑。例如朋友D便說,安娜是不是接受了太多人施加於她身上的情緒,因此逐漸習慣(或被迫習慣)以沈默無語以及張大的眼睛,回應這個如牢籠般沒有出口的世界?

但即使沈默,她卻擁有清明的覺知。她比任何人都清晰地記得照片拍攝的時刻、當時自己的祖母住在哪一間旅館、拍攝的瞬間,不遠處的湖面或天空,有了什麼樣的變化⋯⋯。她帶著自我罪責的意識,模仿著大人對她的言語及肢體,有時帶著嘲諷的微笑,有時,是沈靜而無望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會落下淚珠,但她沒有。她埋葬自己飼養的兔子,虔敬地唸著祈禱文,將濕潤的泥土緩慢地塗抹在臉上,我在她沈默的眼睛裡,好像聽見了模糊不清的說話聲:「我想感受你的死亡。」第二人稱的「你」,不是第三人稱的「他、她」。

我總會想,她清醒的記憶、那種望向母親的受難時,瀰漫在眼睛裡的無邊黑色(我腦中竟浮現了一個詞彙:上帝的慈悲),是不是依靠著恨意支撐起來的呢?朋友B說,這是個關於恨的故事。裡頭的大人有著失敗的婚姻、情感的不忠與脆弱,孩童成了無法抹滅界線的局外人,甚至連大人們,也被種種的界線困住,脫口而出的言語即使直接地指向了對方,但又何嘗不是同時在說服自己?其實,安娜才是那個永遠不在場,因此也始終在場的幽靈。空氣中飄浮著冷冽與乾燥,那是西班牙的空氣吧。她就實實在在地踏在現實環境中,沒有奇想的夢境。
羅蘭巴特在《哀悼日記》中,寫:

「我的喪愴之所以無法描述,
是因為我沒有將它歇斯底里化:
它是一種持續的、非常奇特的不安狀態。」

無法描述的喪愴、理解一個人的孤獨的不可能、敘述一個人的徒勞⋯⋯即便如此,世界上仍存在著許多文字、圖像、聲音所組成藝術,這些「傳達感性的技藝(陳界仁語)」會不會也呼應了傅柯所說的「考察我們的界線,這是一項須要耐心的勞作,正是它體現了我們對於自由的渴望」?

《哀悼日記》裡,我依稀察覺羅蘭巴特的勇氣:試圖描述的勇氣、「沈默的勇氣」、「不表現勇氣的勇氣」:

「雪,巴黎大雪紛飛,很異常。
想到她,一陣心酸:她再也看不到雪了。
如此雪景,更與何人說?」

(寫於20160326)

2016年3月25日 星期五

讀書隨筆:哀悼日記

我完全無法體察(這是我喜愛且跟隨的字眼)羅蘭巴特的喪母哀痛,我在他這一頁的日記意識到這一點:

1979.6.18
希臘歸來

媽媽過世之後,我的生命中無法再有回憶。
昏濁無光,沒有『我記得......』那種令人心顫的光暈。

/

(對我來說,我總是著迷於任何以『我記得......』開頭的語句及眼神。前幾天,閱讀《哀悼日記》之餘,我發現『沒有真正的我的日記』。我想這或許與我身處的時代有關。

奇妙的是,寫自己的名字、看自己的相片、聽自己被錄下的聲音......就像感受著另一個人一樣。
這意味什麼?

我不可以被分離
不可以看見『另一個我』
不可以被描述
那是陌生的。

除非我承認那不是我自己。)

(寫於20160326)

2016年3月24日 星期四

雜記:「昨日」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虛構的筆記本》中,寫了一篇序〈觀眾回憶錄〉,我只閱讀了前面的一小部分,便被他筆下的年少觀影經驗所擊中,那感受,活像是一次厚實而深遠的敲擊,有著令人心安的迴響。昨日早晨,台北的雨聲隔著耳塞式的耳機,仍然傳入了我的耳朵裡。記憶緩然地顯影,我記得某一天夜裡,我抱膝坐在宿舍的椅子上,眼睛緊緊盯著電腦螢幕中晃動的影像,時而失神,因此也瞥見了自己的面孔倒映在屏幕中,與電影裡的人物進行既遙遠又親暱的致意。白光從窗外打了進來,我才認出閃電的樣貌,愣了許久,無話可說。

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總是讓我捨棄了規律的呼吸,《十誡》中的第七誡〈真假母親〉,幾乎每一句對白都足以讓我屏息。人物之間的關係在對白之中緩慢顯現,卻察覺不出絲毫刻意,說出與沒有說出的話語中,皆存在著一種對於時間不由自主的哀悼⋯⋯。我體察到一種距離,存在於顯而易見的已知,與正引導著你昂首走入的未知之間,那是卡爾維諾所說的「朦朧的預感」,奇士勞斯基指揮著朦朧的樂隊,吹奏起漸層的樂章,於是我看見骨架逐漸成形,間雜著關節摩擦的聲響。我知道他終將在電影結束前,將血肉鋪展成能夠流淚的人。

自從聽了一場演講,我真正開始想著哭與哭泣的差別,今日看完〈真假母親〉,於是添增了一種細緻的情感話語:流淚。奇士勞斯基明白哭的聲響、哭泣的音調、流淚的姿勢,好像所有承擔的苦難,有一日都會成為淚痕,而不是凝結成永恆的淚珠。

卡爾維諾有一段文字,描述他再次經過播映電影的空間,聽見裡頭傳來電影的聲響時,湧現的情感:「有一點接近離情依依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在國土邊境回身眺望。」

我愣了許久,依舊無法言語。「來自另一個世界,真正的世界的召喚。」這是電影,是對於時間至上的誠實敬禮,是記憶中的記憶,記憶中的記憶中的記憶⋯⋯我感到離情依依,於是想起了褚威格的望向昨日的眼神。

2016年3月19日 星期六

電影讀書會速記:(我所)樂意承受的痛苦

「嘲諷和現實主義取代了過去長時期來的感傷和歷劫、自憐的情緒。理智的凝視代替了感情的反撥;冷靜的、現實主義的分析取代了煽情的、浪漫主義的發抒。」——陳映真

週四的讀書會裡,一位朋友說道,閱讀《孤獨及其所創造的》,她內心湧現起快樂的感受,保羅奧斯特的文字是漩渦,而她甘願安置自己在漩渦之中。我聽到這樣的描述,想起書中的一個詞語:「樂易承受的痛苦」,出現在保羅奧斯特沒能看見自己父親最後一面的時刻。他寫:「沒有看到死去的他,為我除去一種我樂意承受的痛苦。⋯⋯每當我想著死去的他,每當我想觸摸死亡的真實性,我就必須想像。沒有什麼留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什麼,只有一種空虛。」

或許,「樂意承受的痛苦」有另一個名字:堅實而自足的痛苦。而我也能將朋友所說的快樂感受,稱為堅實而自足的快樂。於是,痛苦與快樂,不再僅僅是感傷、力竭、自咎、與覆滅裏的永恆循環,而是既緩又深的等待與篤定。

保羅奧斯特在書中寫:「我明白,你絕對無法進入一個人的孤獨。」以及「或者:試圖描述任何人都是徒然的。」

我有一段時間,「徒勞感」成為了生活中龐大的網,我不知道它從何編織起,當我意識到它時,它已經無處不在了。即便是現在,它依舊會在我沒有準備的時候現出身形,唯一的差別或許只是現在的我知道如何面對它,並且阻止自己陷進它的誘惑裡而已。讀書會時,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保羅奧斯特的文字中,透露著一種徒勞感,他感到徒勞,甚至寫出了徒勞,即便如此,他仍不放棄書寫、不放棄透過書寫理解他的父親。你有沒有類似的時刻?在感到徒勞並清楚意識到徒勞的時候,仍去做些什麼?

沒有確切的答案,我想,同樣的問題交給保羅奧斯特,也不可能會有確切的答覆。一切真正的回答都在漫長的過程中產生,而我們藉由回顧與觀望自己的過去,才能看見它的意義。一位朋友談及了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她從最初能夠投注所有精力的義無反顧,到現今被徒勞感所困。她以為,社會運動其實都是徒勞的,她唯一能說服自己投入社會抗爭的,是「既得利益者的贖罪」。她的徒勞感與無力感,是兩種痛苦的源頭:在社會運動中迷失自我的痛苦;身為既得利益者,因而必須凝視苦難,但實然無法承擔亦無法分擔的痛苦。

我有個馬來西亞來台大就讀的同學,我們在上學期的一堂體育課中聊了天,那次的聊天從此在我的腦海裡佔有一定的位置。在上學期接近學期末的時候,她離開台大,回到馬來西亞,而我們並沒有告別。

我記得她與我同樣沈默。她對我說:「我覺得我們都太認識人生了,所以什麼也做不了。」台大在她的家園,是被塑造出來的符號與神話(讀書會裡的一位朋友,提到錢鍾書《圍城》中法國描述婚姻的俗諺:「裡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她上大學以後的失落比起台灣學生,或許更加難以逼視。而保羅奧斯特在書中最前頭,引用了赫拉克里塔斯的話語:「尋找真相時,要對不可預期之事有所準備,因為真相總是如此難尋,而且總是在你尋獲時困擾著你。」

回到那個句子吧:「我覺得我們都太認識人生了,所以什麼也做不了。」太過質疑真的是好的嗎?或者,如同我至今仍舊疑惑的:怎麼面對悲傷?往內心挖掘的同時,是不是擴大了悲傷呢?自剖要到什麼樣的程度?要在哪一個刻度時止住往量杯傾注的水呢?怎麼面對悲傷,才不致於讓自己陷入隨著悲傷而來欣慰裡,從此再也出不來?盲目有力量嗎?是不是總得有一些時刻,要讓自己模糊地面對世界,才能夠筆直面對自己?

陳映真曾在六零年代後期(忘記明確年代了)時,這麼說:「嘲諷和現實主義取代了過去長時期來的感傷和歷劫、自憐的情緒。理智的凝視代替了感情的反撥;冷靜的、現實主義的分析取代了煽情的、浪漫主義的發抒。」這是我企求(甚至祈求)的層次。想必他是費了很多氣力,在蔓延無止境的傷悲與憂鬱現身時,努力讓自己不至於失足的。

這是我所樂意承受的痛苦。堅實而自足的痛苦,也是快樂。

(仍舊沒有全部整理完讀書會聊到的事物,可能會再繼續寫下去吧。)

(寫於20160319)

2016年3月18日 星期五

電影讀書會速記:憂傷的低空迴旋

「和別人一樣,我覺得我需要家庭和友誼,需要愛,需要和朋友溝通。我不是鐵石心腸,不是消防栓或路燈柱。」——梵谷

今天我們讀保羅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造的》中〈一位隱形人的畫像〉,關於這篇散文,我們試圖貼近的主題或許可以粗略地分為「孤獨」、「家庭」、「死亡」。

如今,我第三次閱讀這篇一百多頁的散文了,卻像是從未讀過一樣。我試圖回憶起我第一次閱讀的時光,那應該是在高二與高三之交,我聽了喜愛的作家的新書發表,他提到這本書,我便買了下來。我第二次閱讀時,是不久前的寒假,翻閱著第一次閱讀時貼上的標籤紙、寫上的字句,我猜測當時的我大概在重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許也重看了電影《五月風暴》。閱讀紙本書籍的奇妙之處,同時也是迷人之處,便在於這種不經意的發掘,我發覺了我的過往,字句間甚至散佈著我的朋友的名字。

第二次與第三次的閱讀間隔並不久,我能輕鬆記起我閱讀時的感受,願將之命名為「憂傷的低空迴旋」。保羅奧斯特在書中的許多字句,都緩然地繞成一個圓圈,首尾相接,彼此互望,比如這個句子吧:「我失去了我的父親,然而與此同時,我也找到了他。」與這句:「他必須遺忘自己,才能在那裡。而在那種遺忘中,記憶的力量出現了。這是一種過自己的生活,好讓自己一無所失的方式。」以及「以死亡作為開始,然後回過頭來,探索生命,最後再回到死亡。或者:試圖描述任何人都是徒然的。」⋯⋯。

孤獨是不是有很多種呢?葉慈的短篇小說集《十一種孤獨》收錄了十一篇短篇小說,跳著孤獨的舞步,保羅奧斯特在這篇散文中也提到了不同的孤獨:「他的孤獨不像梭羅的孤獨——他沒有自我放逐,好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他的孤獨也不像約拿的孤獨——約拿在鯨魚的肚子裡祈求救援。他的孤獨是一種退隱,使他不必看自己,不必看自己被別人觀看。」

而里爾克的孤獨是這樣的:「令自己孤獨地成為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如同一個原人似地練習去說自己所見、所愛、所體驗、所遺失的事物。」這與王尚義的孤獨是多麽接近:「不要做浮萍,不要做飄動的人,你應當紮根在孤獨裡。在那裡,你是宇宙的中心,眼前的世界只是一個遙遠的星宿。你或是知道,或是不知,那裡有人,有進步和鬥爭,有灰色地創造、復興和更生的文明。你對它無愛,亦無恨,因為孤獨中是沒有感情的。」

我於是問:孤獨吸引你的地方在哪裡?有沒有拒斥孤獨的時候?那是個什麼樣的時刻?

其中一位朋友說道,他身處在某種無以名狀的狀態時,會感受到因貼近心靈而產生的柔軟,這便是孤獨吸引他的地方。然而有些時候,他對孤獨感到恐懼。那並不是如何特別的時刻,甚至稀鬆平常,不過是一個人身處在寢室裡。他感到無處可供安頓,常常便是虛晃過好幾個鐘頭。也有一位朋友說,他有一種孤獨,在他強迫著自己與人攀談時,在他身上長了出來,那是理想我與現實我之間的差距造成的。

對我來說,我仍然無法知道孤獨是什麼。孤獨與孤絕是不同的,與寂寞也是不同的,與疏離亦然。以前的我總是將孤獨視為享受,但那絕不是孤絕,那種孤獨是:即使我充實地感受我的獨處,我仍知道在其他地方有別人的說話聲。我不知道孤獨能不能是一種習慣,或是有一種痛苦的孤絕與難耐的寂寞,其實從來無法習慣。我不知道是不是多數人都有這樣的感受:被孤獨所救,也被孤獨所傷。渴望被理解,卻拒斥他人。保羅奧斯特用梵谷書信中的一段話,描寫著他的父親:「和別人一樣,我覺得我需要家庭和友誼,需要愛,需要和朋友溝通。我不是鐵石心腸,不是消防栓或路燈柱。」

閱讀時的思緒不斷流過,有時是我的記憶,有時是書中文字具象而成的畫面。我有時感受到一種誘人的平靜,讓我能沈迷於這些不斷流過的眾多思緒,有時,我卻沈默地看著這些我無能捕捉的思緒,在我眼前無可挽回地逝去。我被保羅奧斯特的文字所震懾,他的父親死了,他沒有時間讓那些因為太過靠近而抗拒語言、無法書寫的事物,沈澱在記憶裡,等待再一次不經意地想起。他必須書寫他的父親,他沒有時間了。而我甚至從未體察那樣「沒有時間了」的時刻。

這篇散文名叫〈一位隱形人的畫像〉,文中也提及了這個詞彙的組合,來自於一張他父親的照片。我愛極了這個篇名,因他取的不是「一位隱形人的相片/影像」而是「一位隱形人的畫像」。今日上台灣現代小說選讀,讀西川滿〈赤崁記〉,討論課的助教問我們:歷史與小說的不同在哪裡?其中一位同學說,歷史之於攝影,而小說之於繪畫。歷史與小說的關係,或許相近於攝影與繪畫的關係。

畫像是什麼?那是細膩而漫長的堆疊,鎔鑄了繪畫者每一筆的姿勢與顫抖,明顯地,讓觀者察覺到繪者的自我。相片則讓觀者無法輕易意識到拍攝者的存在,歷史在某種程度上,也有相同的作用。我想將小說代換成文學,於是,保羅奧斯特書寫的,並不是他父親的生命歷史,而是攀藤於父親上的詩意。

(下一篇,會稍稍整理今日所聊到的主題,主要為「家庭」與「死亡」。)

(寫於20160318)

2016年3月14日 星期一

雜記:奇士勞斯基逝世二十週年

我依舊記得看《殺人影片》與《愛情影片 》的那個下午,是我考完學測之後,稀少經歷的一段時光:離開原先生活的地域,也離開原先身處的情緒,試圖忘記什麼,也就試圖在當下捕捉住什麼可貴的事物。那種感受,倒有點像是我想像中一場恆久的登山。

卓蘭的山上收訊不怎麼好,我仍慶幸這一點,我每天晚上不做其他事,就花長久的時間,把當天經歷的人事物,那些我猶記在腦海裡的面孔、質地、聲響,一一寫了下來,其中一天,就包含了奇士勞斯基的《殺人影片》與《愛情影片》。

那是一次奇妙的經驗,有一類的電影,於我是這樣的:在看電影時幾乎將全部的心靈進駐到電影的縫隙裡,不用試圖記住什麼,那些細緻幽微的絮語,總在回想時,清晰地浮現出來,而我就能寫下他們。我總是能記住這些電影,無論它是不是承受著時間堆疊出的光環。

對於「成長/變老的瞬間」、「偷窺」、「情慾中的壓迫與權力同時亦是享樂的出口」之類的領悟,對我來說,或許都是從《愛情影片》開始的。我曾在不久前,看過駱以軍一篇也提及《愛情影片》的散文,內心饒富趣味地發現,或許不同性別觀看這部電影,有這樣不同的詮釋,尤其是對於電影中的女人。

今年光點推出奇士勞斯基逝世二十週年套票,我毫不遲疑地也買了一套,可能在看完四部經典重映之後,想稍稍寫一些關於奇士勞斯基對於我的重要與必要吧。

《影迷

2016年3月11日 星期五

電影讀書會速記:一位隱形人的畫像

「問候我的朋友們,願他們能活著見到長夜後的黎明,我已經等不及獨自離開了。」——褚威格

前幾天在電影社後的聊天中,我和朋友們聊到了為什麼要有讀書會,或者電影討論會?對許多人來說,讀書、看電影其實都是非常個人的事情、是一個允許自己背向群眾,而能獨自一人享受其中的空間,那麼,為什麼要聚在一起談論自己所重視的事物呢?

對我來說,電影與閱讀的確是非常個人的,我書寫一些感受、書中撞擊到我的字句、電影裡那無以詮釋的畫面,也總是在我這樣一個個體的內部中行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寫字凌駕了我說出口的語言,而最近,我甚至越來越無法信任臉書的眾生喧嘩,因此也時常讓它處於登出的狀態,只關注少數人的貼文。至今,我仍然在想著有關於「沈默」的問題,而這或許也與為何要辦讀書會有關。

我有一陣子認為,太快速的發言是對自我的斲傷,也是一種危險的代言。我並不覺得沈默能全然被定義為罪惡(例如「沈默是最大的幫兇」等語句),我想,有種「深刻意識」的沈默,是伴隨著向內旋轉的承擔而來,那樣的沈默不是膽怯,亦不是逃避,甚至比當下的發聲更為重要。

我始終無法明確地表達出這樣的感受,卻在德勒茲的字句中找到了安置之所。他說:「問題不再是讓人們去表達自己,而是提供孤獨和沈默的微小間隙,從而讓他們最終有話要說。壓迫性的力量不再阻止人們去表達自己,相反,它強迫人們去表達自己。無話可說,不必開口是多麽自在啊,因為只有這時,我們才有可能斟酌出那一點點少得可憐的值得說出的內容。⋯⋯我們需要的不是信息和交往,而是進行思考所需的沈默。這並非是什麼悖論。目的不是沈默,而是值得言說的內容。」

我漸漸在臉書上沈默了,日常生活中也是。沈默是孤獨的,需要深沈的耐性與精神力,必須遠離浮躁的生活,而正如「最終有話可說」,我想,讀書會提供的或許便是說出口的空間,那樣的說話聲,有著瑣碎的語句、口吃般正在搜尋著語彙的瞬間、偶有穿插在內的停頓、難以名狀的悲傷⋯⋯。像一位原人,說出自己的感受來,對我來說,這或許就是「值得言說的內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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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電影讀書會,我們看《八月三十一,我在奧斯陸》。我嘗試憑著尚存的記憶,紀錄下朋友們的說話聲,不可能全部都記得,但那樣模糊、晃動的拼湊,不也是我們今日圍繞著討論的主題?

保羅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造的》中有兩篇文章:〈一位隱形人的畫像〉、〈記憶之書〉。在〈記憶之書〉中,保羅奧斯特提到記憶是「一件事會再度發生的空間」,而在〈一位隱形人的畫像〉裡,奧斯特對於父親的記憶,也始終圍繞著父親居住的房室,他凝視著空間與空間中的物件,感到父親殘留於其上的思緒。

我問了一些問題,包括:如果想像電影是一個空間,或者,男主角安德斯是一個空間,能不能如電影中眾人陷入回憶般的呢喃,試著說出你對於這個空間的記憶?看完電影,你覺得你從什麼地方回來?

朋友A說,安德斯畏懼著太陽,總往陰影處躲藏。她看著這部電影,就像是潛入水中泅泳一樣。安德斯是個旁觀者、孤死者,他所存活的世界太過於殘酷,而他擁有一種慈悲,即使自身身處精神上的廢墟,依舊以慈悲凝視著世界。他其實可以把自己放逐的,但他仍活在殘酷裡。她說,以往看這部電影時,或許會感到失落,但現今已經是心平氣和了。

朋友B說,她曾經到過北歐的國家,那裏的人們有種親暱的疏離,人與人迅速地建立起關係,對彼此敞開笑容。安德斯是不是因為感受不到那樣以時間堆砌起來的踏實情感,而畏懼著這樣親暱的疏離呢?

朋友C說,她想起了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珠玩具》,其實我們都知道安德斯最終的結局了,而他其實從電影的開始到結尾,並沒什麼變過,一直是那麼地悲傷、無望。安德斯有兩次放鬆的時刻,她說,她記得他在草地上睡著時的面孔,和他最後再度注射針頭時的臉孔多麽相似。

朋友D說,看完電影,其實並不是問題中的「回來」,而是「回去」。她無法說電影中的安德斯是「他」,因為那其實是她自己,是「我」。電影中的女孩對男主角說:「你不下去,我也不下去。」但女孩依舊是跳下游泳池了,他知道,其實沒有人是真正能夠等待他的,也沒有人,能真正承擔當下說出口的事物。「真的,不可能被理解的。」朋友D說,提到顧城的詩〈死囚〉:「我聽你無聲無息地走了,到生活裡去了,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驚訝人為什麼願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裡去,然後又出來,在邊上站著。我對你們說那不大好,我去過,可是你們不信。⋯⋯」

朋友E說,他看完電影的直覺畫面是這樣的:那是一片佈滿裂紋的玻璃,安德斯便靠在上頭,我在玻璃的後方,無聲地看著他。他像是演著默劇一般,隔離了聲響。或許,那片玻璃也是水面,我仍舊能看見裂紋,只要再過一會兒,玻璃水面便會碎裂了,他於是就墜落下來,落入水裡⋯⋯。

朋友F說,電影中有許多打破寂靜的巨大聲響,就像剛剛朋友E所說的,玻璃介面碎裂的瞬間,安德斯就這樣無法挽救地跌落。

這次電影讀書會,是我第五次看這部電影了,我已遺忘了高中時第一次觀影的感受,然而,我仍清楚地記憶起,我今天在電影接近尾聲時,所湧起的無以名狀的哀感,我甚至抗拒著「電影就要結束了」。電影中有一幕,安德斯望著女孩快樂的面容,自己也默默地微笑,他那時的神情,讓我想起褚威格自殺前留下的文字:「問候我的朋友們,願他們能活著見到長夜後的黎明,我已經等不及獨自離開了。」

(寫於20160311)

2016年3月4日 星期五

雜記:無題

宿舍前有一棵茄苳,樹的身軀被細小的攀爬植物覆蓋,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樹麟。我宛若能聽見清脆的聲響。那是周遭,唯一的茄苳樹,更遠處的地方有著他的盟友,嬌小了一些,隱身在不同的樹種之中,那些樹種是楓香、台灣海桐、楊桃樹⋯⋯。水泥地面有好幾顆正榕,這幾天陽光斑斕,我喜歡低頭走路,瀏海於是就蓋住了眼睛。我從髮間的縫隙,承受陽光嘹亮的歌唱,並看見了自己的髮色,那形狀則是像樹葉的影子。

我喜歡透過樹葉間的縫隙,仰望天空;喜歡靜靜凝視著白千層的樹幹、欖仁或小葉欖仁的樹枝末梢。前天,我在一棵轉角處的欖仁樹枝上,看見了兩片相隔不遠的紅葉。我也喜歡那株當我經過廊道,總會瞥見的山櫻花,襯著綠色的遮雨棚,前天,我看見一個中年男子,在前頭作畫。他顯然是像拼拼圖那樣,完成他的畫作。想必他的手機裡儲存了為數不少的樹的影像,我不是很認得那幅畫中有哪些樹種。我記得那天——那是天氣意外溫暖的一天——,我好像就活在卡爾維諾的一座城市裡一樣。

(寫於20160304)

2016年3月1日 星期二

隨筆:人無法被治癒,只能被赦免而已

連假過後,我走在台大的校園裡(我不記得路名了,只知道是從椰林大道拐個彎進去,便會接到小幅的那條路),看到一叢叢的人群,腳步遲疑地愈走愈慢,甚至想轉過身去。人很健忘,我一直拿記憶中寒假時的台大校園作為現在的佈景,我想,或許也有個原因佔據了大部分,那是我總期望自己能做到的:時不時便離開台北這座城市,至少市中心。有了這個念頭,我又不知道第幾次問自己:當時準備考試時,那種對於考試制度的鄙夷,與悄然蔓延的敵意或忽視,這些都無形但有感地攀爬到周邊的人事物身上,這樣的鄙夷、嘲諷、輕視究竟是不是真的?到頭來我還算是認真的讀書考試,然後選了台大。這是什麼?知識份子無法輕易外顯的自尊?羞愧與傲然並存的矛盾心境?奇妙的是,現在的我想著這些,居然是感到有趣的成分,多過於譴責自己的成分。

連假時去了兩天竹東,我看著搭乘公車的暈眩感,以一種具體的樣貌,從我的記憶中走來。5608號公車,新竹-下公館往返。在高中前的站牌前下了車,車上扣除去我,只剩下連司機在內總共三個人。我長期待過的城市無非只有兩個:台中與台北。悠遊卡刷過新竹客運的刷卡機時,提醒了我也不過是外縣市的訪客罷了,只要我對於那少去的儲值金額仍感到一點驚愕與惋惜的話。

我去竹東的目的是聽演講,一場是黃湯姆,一場是吳明益。話是這麼說,其實我更願意將它們視為動機,而不是目的,因為讓我感到無比喜悅及興奮,以至於今天回到學校時萬分不適應的,還是「去竹東」這件事。我總是喜歡將演講、展覽(或其他)作為一種動機,那動機所連帶贈與的諸多空間與時間,讓我感謝。

我是愈來愈不動心於一些會立即帶來極度快樂的活動了,也不再羨慕一些擁有我所沒有的專長的人,自從我漸漸捨離了浮躁的生活,我發現我能稍稍聞到一點氣味,然後嘗試著分辨,這是食物的味道,這是油的味道⋯⋯。這件事倒是也沒有帶給我多龐大的喜悅,而是以淡淡的、漣漪慢慢往外擴散,隨即消逝在湖面那樣的方式,迴盪在我身體裡。淡然、長久、深邃。我想我是成長了也不一定。我想起吳明益在演講中提及村上春樹所說的:「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地寫。」那樣的心很強悍,手中的筆是斧頭。

連假這幾天,看完白先勇的《孽子》,亦被節制的憂傷打動。再怎麼悲苦的人,白先勇都像是緩然地種植一片樹種繁多的森林,森林中有個聲音說:不要因此對世界抱有敵意、不要依靠著痛苦而生存、不要將墮落時外於世界規範的快樂,當作一種安慰⋯⋯。

其中,親情是我閱讀時感觸最深沉、最刻畫在我心中的部分。阿青安置好母親的骨灰罈,趁著父親返家前離開家時,才驚覺真正離家的淒涼,他的淚水並非直接掉落,而是離開了家、奔跑許久之後才落淚。他的父親將他趕出家門時,揮舞著生了鏽的空槍,那失去了實質作用,徒留外顯剛強形象的武器,又何嘗不是父親自己,阿青回想著年邁、憤怒、更多的反倒是蒼涼的父親,說:「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我在讀《孽子》時,感受到某種出口般的力量,也許並未見著,但總知道有個出口在那裡。那個出口名叫文學。白先勇寫對父母的反抗是「躲避父/母自身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寫阿青面對余皓時感到的自我厭惡;寫阿青回到自己逃離的學校,竟願意且期盼進到校園裡⋯⋯。我想著,為什麼要有文學?不如學術語言那樣精確嚴謹的模糊敘事,有什麼樣獨特的力道?文學是怎麼讓我們在所讀的理論之中,能夠好好面對自己回到生理人時,難以擺脫的事物與慾望、那存在於理論與實質感受間的空隙?

比如阿青的自我厭惡吧:我們再怎麼說著性的去污名,或者文本中的阿青,如何以自身的實踐宣稱自己享受著性的歡愉,仍是無法逃脫偶爾——那接收龐大善意的瞬間——對自我的厭惡。也比如,我們逃避與反抗的事物,或許並不只是父母的控制與壓迫而已,其實更多是他們的愛吧、是他們的痛苦、他們曾為我們犧牲的一切吧:「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避開並忽視這無法承擔的痛苦,所以更可以、更有理由正當化對於他們的敵意,以及自己的孤獨。但人真的渴望孤獨嗎?或者說,人所渴望的孤獨,是真的孤獨嗎?我沒有答案,因為現在的我,也仍模糊地面對孤獨這件事。

閱讀《孽子》,或許就如,村上春樹如此書寫他聽比莉哈樂黛的歌曲時的感受:「我開始覺得我這一生活著過來所犯的錯誤,或這一向透過所寫的事情所犯的無數過失,或到目前為止所傷害過無數人的心,她都能為我把那些輕輕地、靜靜地,完全承受下來,全部都包容赦免了似的。⋯⋯那不是『癒』。我絕不能夠被治癒。無論如何,都無法痊癒。只能被赦免而已。」

(寫於2016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