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7日 星期四

電影讀書會速記:對於現在的懷舊情緒,之一


我遲遲沒有勇氣書寫上星期四(20160331)的電影讀書會。我明白我當時擁有了一場美好而沈靜的聚會經驗,在即興的語言摩擦、眼神穿透之間,宛若與上帝交換著禮物一般。


這次我們談論書目:《孤獨及其所創造的》——如同前三週所緊扣著的主題。我無法將我們敘說的事物一一描述出來,因為事後的語言與刻意的回憶多麽有限,而我僅能在我終於有勇氣面對那不再存在、逝去的過往時,憑藉著我凌亂破碎的詞語,重新組構出我所見、所談論的事物。


由於前前週我們談論此書的第一部份〈一位隱形人的畫像〉,因此我將這次的讀書會,著重在〈記憶之書〉的篇幅中,然而即使溢出了範圍(或許,並不存在著範圍)也不要緊。一位朋友A說到,她比較能夠進入〈一位隱形人的畫像〉,因她閱讀時,想起了與自己連結緊密的經歷。她並不知道自己初聽見夥伴可能死亡的臆測,內心所展現的漠然與平靜,是為了要給予身旁營隊中的孩子一個安穩的情境,還是自己真的感受不到任何情緒呢?她覺察到分裂的自我,直到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她才終於淌下眼淚。她問,遺忘是不是也來自於恐懼?人們是不是需要藉著遺忘,來讓自己度過人生中難以承擔的時刻?


而我想著曾聽過的一個說法:上帝有了記憶這項發明,似乎便必須有個相對的發明:遺忘。如此一來,世界才能夠維持平衡。


一位朋友B也說到,他一開始讀〈記憶之書〉的前半部時,並不太能明白他想傳達的事物,但當他讀到了約拿、讀到皮諾丘,他好似明白了些什麼。他想起過去聽過的《彼得潘》的另一個版本:彼得潘飛回自己家裡的窗前,看見有另一個長相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站在屋內,他明白自己的身體已經被佔據,而真正的他被關在窗外。B幽然地說:「從小,我總是以為是彼得潘自己拒絕長大的。」


〈記憶之書〉中,保羅奧斯特總以一個名為「A」的人來描述自己,他感到必須創造一個「他」,藉由描述「他」來描述自己,那樣的語言與文字才將會是精確的。B的發聲,帶起了朋友C的聲音。C提起喜愛的漫畫《蟲師》,為我們說起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那些故事,無不是關於逝去的時間、記憶、孤獨,以及生死。C提及童話《小美人魚》,並說:「我從這個童話裡學到一件事:你不能殺死王子。」小美人魚的姊姊們用自己的長髮,換取了一把匕首,將匕首交給小美人魚,只要小美人魚殺死王子,她便能回到海底繼續活著,否則則會成為泡沫消失。但小美人魚沒有殺死王子,她變成了晶瑩透亮的泡沫,飄升在海洋上。


我依舊記得我談起了最近的感受,姑且名之為「新穎的懷舊氣息」,而這與〈記憶之書〉中保羅奧斯特描述的「對於現在的懷舊情緒」多麽類似。我想,新穎其實意味著陌生與抽離,因為抽離於當下、抽離於現在,以生長在未來的眼睛,體察著我的過往,因此產生了懷舊的情緒與氣息。保羅奧斯特以優美而哀愁的文字,這樣寫著:「他發現自己因快樂和憂傷而顫抖(如果這是可能的話),彷彿他同時往前進入未來,以及往後進入過去。有的時候(經常會有的時候),這種感覺太強烈了,以致他的生命彷彿不再活在當下。」


於是,記憶拉起了縱深,成為一個空間:「視記憶為一個地方,為一棟建築物,為一系列柱子、嵌板、柱廊。身體藏在心智裡,彷彿我們在其中移動,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而我們走路的腳步聲,也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這是卡爾維諾的其中一座城市,旅人來到那座城市,所見到的人都有著他熟悉的面容。保羅奧斯特寫下:「一個每樣事物都成雙成對,且同一件事總是發生兩次的世界。」而畢贛導演的《路邊野餐》中,有一處名為蕩麥的地方,陳升在那兒,竟遇見了瞬間長大的衛衛。


保羅奧斯特亦描寫了活在當下的時刻——我願意私自地以為如此。他寫到一種得意洋洋的迷失感受,那種迷失帶他通往了自己。我想起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中寫,事物在「空」裡頭,失去了一切意義。彷彿置身空無,遺忘了賦予事物意義的能力,他因此產生了記憶。如他也說:「在那種遺忘中,記憶的力量出現了。」


那是迷失的快樂。C如是說道,在自己身處的空間中,自己本身便成為了符號。


我們談及了書中的徒勞感:進入一人孤獨之徒勞、試圖描述一人之徒勞、傾倒語言之徒勞⋯⋯。A說,如同我們看《八月三十一,我在奧斯陸》,我們不可能真正進入他的心境裡,而他也在抗拒著我們的進入。然而,即使固守著孤獨、抗拒他人近似侵犯的理解,他仍舊同時渴望著與人眼神的接觸、肢體的互相凝視,如梵谷在日記中寫道:「和別人一樣,我覺得我需要家庭和友誼,需要愛,需要和朋友溝通。我不是鐵石心腸,不是消防栓或路燈柱。」而一位朋友D,在一旁靜靜地說了一句:「人類是最害怕寂寞的獨居動物。」


記憶中的一部電影:文溫德斯的《薩爾加多的凝視》,其中的薩爾加多在拍攝社會紀實影像過後,感到自己的靈魂與身體徹底地病了,他說:「任何人都不該活著,沒有人是應該活著的。」經歷過漫長的衰落與掙扎,他在拍攝自然景物的時刻,感受到救贖的降臨。當他面向自然,內心感受到生命原初的力量與純粹。C因此提到了日本的攝影家星野道夫,他在追尋的過程中留下許多他無從描述、僅能透過攝影試圖留下什麼的影像,我於是想起褚威格在《感謝蒙田》一書中,如此描述蒙田:「重點是尋找,而非找到。」


在我高中時參與的一次讀書會裡,我們讀卡繆的《異鄉人》,帶領讀書會的老師給了「荒謬的人」這樣的定義:明知道即使自己對於一片荒蕪的世界不斷地探問,世界回應你的仍舊只是一陣沈默,即便如此,仍願意踏著堅毅的步伐,持續承擔著自己肩負的事物。〈記憶之書〉中,亦有類似的書寫:「他不可能認為自己會完成這首樂曲。他似乎接受了自己無可避免的失敗,幾乎將之視為一種神學上的前提,這種情況或許會讓其他人陷入絕望的絕境,但是,對他而言卻是一種無盡的、唐吉訶德式的希望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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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寫作本身便是一種「對於現在的懷舊情緒」,同時也是無望的希望。



(待續。下一篇將提及最近的死刑議題、各學科如何切入世界,以及最後的總結:孤獨創造了什麼?)

(寫於20160408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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