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31日 星期二

隨筆與雜記:淚珠不憂傷

就像L在焊接時,會叫蹲在一旁的我轉開頭去,他自己則是即使帶了護目鏡,晚上仍然睜不開眼、睡不著覺、兀自流淚。我沒有真正體會過那種眼睛的疼痛,但我有時看著某些東西時,會想像著它其實也正發出炫目的光芒,而我的心在夜晚時,也會兀自流淚。


昨天夜晚,我在竹東鎮惠昌宮的對面等著公車,公車站牌前的電線桿上,有著一層又一層泡綿膠的殘留,有些是很新的白色,有些則染上了黯淡的黑色。它們看起來像礁石,不遠處開來的公車燈光如果是浪,我會在浪拍打上礁石的時候,乘著浪再次來到二重埔的農田。


就像我每週都得乘著浪離開台北,有時往豐原車站,再一路北上經過東勢、卓蘭;有時往新竹,搭公車或轉火車支線到二重埔。我往往盤腿坐在自強號最後一節的空曠車廂,有時看見曾與我搭過同一班車的女人,我靠她走路的聲音、安靜得畏縮的眼睛、瘦削卻豔麗的背影記得她;有時偷偷盯著巡著車廂的列車長與清潔工作的女人交談,那個車廂的空間彷彿外於其他秩序井然的車廂,我因此能悄悄記住他們查驗車票、沿途喊著「有人要丟垃圾嗎?」之外的時刻。


回到台北後,我反覆聽著巴奈的《流浪記》想起昨日。那時我從六家支線的竹中站,慢慢地往中興路的方向走去,途中我停了下來,向賣著西瓜、穿著藍色polo衫的小販問路,他有著紅紅的臉龐、黝黑如深潭的眼珠,他熱心地要我別搭公車,他認為搭火車更近,我笑笑地婉拒他的提議,跟他道謝之後便朝他指示的方向走去。那裏將有個公車站牌,座落在路邊的機車行(它有個有趣的名字:「機車醫生」)旁,我在公車上也逕自聽著《流浪記》,與現在不同的是,那時我陶醉地感受發癢的眼睛,那可能是滿足的淚珠,可能是預感著一天後回到台北時,我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再次聽著《流浪記》,也許兩者都有。


前天夜晚,豐原一家宵夜店的電視播著綜藝節目,主持人以誇張的口吻,對著觀眾推銷著甜點:「這就是戀愛的滋味啊。」坐在我對面的L說:「戀愛的滋味喔?」他笑了一下,繼續說:「對我來說應該是汽油的氣味吧。」


L的故事跟他的工廠一樣,只要點開燈,每一個零件都隨著光跳起舞來。


今日正午,我騎著朋友的捷安特,有點羞怯地適應許久沒騎腳踏車(ubike不算入的話)的身體,跟著騎機車在前方帶路的朋友們,一路經過上原車站、頭前溪,從二重埔騎到了附近的穹林吃午飯(下午一時左右地震發生時,或許是因為我在穹林完全迷了路,或許也因為過於專注於爬坡,以致看見媽媽傳了慰問訊息時,才驚訝於自己的無感)。我在台北總是輕率地對待自己的飲食,以為「吃正餐」是多麽浪費時間的事情,但這樣的習慣卻在離開台北時消失匿跡,我想,或許根本的原因還是孤獨與寂寞的緣故吧。


戀愛的滋味是風聲、檔車換檔時瞬間的寂靜、過大彎壓車時的失衡感,以及螺仔的聲音。自從L去年花了比他預期多了三倍長的時間,整天埋在工廠,以興奮、自信、閃閃發亮到後期受挫、低潮、黯淡無光的眼睛,對著他那台1993年的車自言自語,偶爾也沈默無聲,最後成功地為車插上了螺仔。我問他為什麼稱Turbo為「螺仔」?他說,就形狀很像啊,又不像鍋牛這麼小隻,所以就叫螺仔了,我們都這樣說。


台北的夜晚,時常能在宿舍房間內聽見外頭傳來的嬉鬧聲音。



我想著昨天在竹東的夜晚,窗外吹來的風勢必也撫過稻田、樹木、沈睡的狗與路燈,蛙叫與蟲鳴是農人的夢境,而我的心在夜晚兀自流淚,淚珠不憂傷,依然儲存了深潭一般的記憶。



(寫於2016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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