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4日 星期二

電影讀書會速記:童年的傳說,之二

《四百擊》(1959)



(接續「電影讀書會速記:童年的傳說,之一」)


我們也聊起了自己的翹課經驗。我是這麼思考翹課這回事的:人擺脫了限制,因此出現在不被預設出現的場域,也藉由如此,看見了從未見過的世界——如同電影中的安端,看見了母親與外遇對象的親密互動(因為母親勢必預設了安端此時並不會出現在教室之外);也如同安端蹺家之後,在城市中從夜晚至清晨的晃晃漫遊。


「城市中的漫遊」也成為了《四百擊》的血與肉。那些安端翹課、蹺家的時間,藉由城市的建築、燈火、樹枝延展開來,安端跑過廣場,一次又一次感到城市正對自己敞開胸脯。朋友C說,他觀察到電影片頭時的畫面,鏡頭就像是人跑步時仰望的眼睛,城市的街景與天空為電影揭開了序幕。而當安端被送往少管所時,他坐在幽暗的後車廂,透過柵欄般的窗口望著逐漸遠離的城市景象,夜晚城市的斑斕燈火使得他面頰上的眼淚閃耀著粼光。那是他近乎唯一的一次流淚,伴隨著沈默的離情。


到了少管所的安端,目睹逃走的男孩被抓回來的情景,那句男孩的話語或許說出了安端內心的聲音:「那(被抓回來)又如何?我玩了五天,我還會再逃。」或許就如傑夫·代爾(Geoff Dyer)於《消失在索穆河的士兵》中所說:「自此之後,服從就有了屈服與串通的某些特質⋯⋯而所有相關的英勇事蹟,都帶有拒絕、造反和反抗的某些特質,反抗正是下一場大戰的關鍵詞。」


安端逃出了少管所。我看著楚浮以長穩的鏡頭拍攝安端奔跑的姿勢——迎向未知的姿勢、緩慢而隨意,卻也夾雜著茫然與徬徨的姿勢——好似同時期待,卻也同時抗拒著奔跑的終止。


「我從沒看過大海。」安端曾對著朋友這麼說,那時的他臉上掛著期盼。


奔跑到達了終點。安端的步伐慢了下來,跨步漸漸變成了碎步,他微微低頭,踏上了沙灘上的碎浪。那是個什麼樣的眼神?安端轉過身來,進行長久的奔跑以來,第一次的回首。然而他望向的並非眷戀的事物,而是模糊而不祥的霧靄——脆弱而嘹亮的驕傲轉變成為求助與探問,他的眼神就好似自己便是一個空間:凍結、凝結的面容,內裏靜置著一個失去時間的結晶體,在無聲的真空中兀自存在。



「四百擊」的意涵有許多種說法,一為「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最大打擊」,二為「青春期的強烈叛逆」,三為「一個頑皮的孩童,要受到四百次打擊,才會消除災難,成為乖巧溫順的孩童」。參與讀書會的朋友們,都比較喜愛第一種詮釋。


我在讀書會中說,安端緊閉著嘴唇的面容,除了放棄了溝通的可能、承認了辯解的無用之外,是不是也隱含著些許的歉疚之情、對於自我的混亂呢?如電影中,當他在老師急促的逼問之下脫口而出「我媽死了」之後,他懊惱地阻止了朋友對他話語的詢問;而在他歸還打字機,並被發現偷竊的行為之後,他同樣沈默不語。我總在這些片段,感受到安端情緒中名為羞愧與歉疚的成分,然而電影中的成人卻看不見這些成分,而為了不讓自己的歉疚被扭曲為屈從,或許安端因此選擇了沈默也不一定。


我曾在去年年尾,看了一部紀錄片《楚浮vs. 高達》,它以尚皮耶·李奧(飾演安端·達諾)的戲劇人生,作為貫穿整部紀錄片的主軸。從1959年至1979年,李奧與楚浮合作了五部電影,電影中的李奧總是或多或少承擔著楚浮自傳性的身份,在一次的訪談中,李奧這麼說著:「安端達諾出現在好幾部片,橫跨十幾年,我認同這個角色,透過他,我也認同了楚浮,不過有時候,我會抗拒,為了生存,我必須拒絕這個角色,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抗拒楚浮⋯⋯他(高達)讓我逃出安端達諾的金色牢籠。」


華麗的金色牢籠,反射著金屬的冷硬光芒,其中空洞而冰涼,卻編織了美麗的夢境。《楚浮vs. 高達》以諒解、近乎原諒與赦免的文字,藉由對李奧的傾訴、回顧性的時間挪移,總結了楚浮與高達的電影人生:「在如今已老的新浪潮之子臉上,那印第安睿智耆老的形象,又慢慢變回年輕的安端達諾,變回1959年的那個男孩,跟著《四百擊》見識到坎城影展。這孩子躁動但令人心疼,喜歡惡作劇卻被逮捕拘禁、心靈受創,這段路程,他和兩位新浪潮之父——楚浮和高達——一同走過,卻在感傷中抵達終點。『劇終』的字眼呼應著《四百擊》,望著攝影機,影像停格在小逃犯發現大海,轉身看著我們,把我們當見證,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這眼神的背後在想什麼。」


《四百擊》中,有一幕安端與心理醫師的談話,他極為自然地回答醫師的問題,面容開朗、帶著狡黠與天真。在讀書會後的幾天,朋友D傳訊息告訴我,那一幕其實是楚浮為李奧試鏡時的影像。


在《楚浮vs. 高達》跑著roll credits時,畫面出現了1959年李奧在坎城影展的採訪畫面。記者問著年幼的李奧:「你現在快樂嗎?」李奧毫不遲疑、敞開笑容回答:「我很快樂。」



「真的嗎?」記者隨後問著,成為了電影留給我們最終的提問。



(寫於2016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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