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7日 星期二

閱讀心得(兼課程):朱天文〈肉身菩薩〉、〈世紀末的華麗〉

一、〈肉身菩薩〉


〈肉身菩薩〉寫於1988年,小說篇名取自佛教中的語彙,又名「全身舍利」,意指僧侶死後肉身不腐壞者。小說中的小佟、鍾霖、「十六歲」、「十七歲」,這些對自身內在的黑暗處極為敏銳且易感之人,或多或少在朱天文的文字中,背負著「肉身菩薩」的部分形象:在某著時刻中,以超乎於世俗的眼光垂眼俯視世間,顯露出慈眉善目的面容,留下針尖一般精準卻也稀少的淚珠。


然而,這些人們是,也不是「肉身菩薩」。比如小佟深刻地感受過激情四溢後,回望著覆水難收的遺緒,卻感到「無邊無涯無底無聲息的無聊,沙海之漠,吞噬心靈」;與鍾霖互相依戀的眼神;在終於盼到與鍾霖會面之後,突然襲來的厭世情緒,「他沃沃心田傾刻間荒蕪了下來,完全荒蕪」⋯⋯。佛教說,無欲、無求、不立文字、捨離雜染妄念、不入輪迴、終至涅槃;《金剛經》中記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小佟這類的人們,因明白後者的道理(小說中有這麼一句:「沒有用。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他對體內挑起的一串淒厲的顫音這樣說。」),卻本能地抵禦、抗拒著這樣的道理,因這樣的道理所困苦、所沈鬱、所空虛。我想,朱天文的「肉身菩薩」是不是深陷於情慾之海中的不腐壞之身軀?就如小說中,小佟如是對鍾霖介紹自己:「的確他是一具被慾海情淵醃漬透了的木乃伊」,也如小說中提及的尸毗王、摩訶國小王子,「他們都是天地頭號淫人」。


情慾的流動及光譜上的位移,與自兒時便嵌入身體中的城市記憶互相交織,構成一幅縱向的台灣城市發展拼圖,裡頭有著眷村的景致、城市夜晚的絢麗燈光、靜謐安詳的中產階級空間⋯⋯。在小說末尾,小佟與鍾霖會面,竟一同緬懷起那些已然消逝、卻留存在身體中的記憶:一首歌曲、一支廣告、一名歌手⋯⋯。共同擁有記憶使他們在那些時刻中異常感到富足,這種富足是不是填補了情慾上的渴望與空洞?我喜愛那雙方洞然了於心的時刻,「令人有一點點後悔,一點點呆怔」,這會不會是真正成為「肉身菩薩」的時刻?但成為了又如何?達至圓寂、涅槃、獲得不壞之身又如何?「如此是可快樂的呢?可悲哀的呢?以非他所能夠預知。」




二、〈世紀末的華麗〉


〈世紀末的華麗〉寫於二十世紀末,一九九零年的台灣——解嚴後不久,眾聲喧嘩,女性情慾書寫寫成了細微卻沈重的聲音(我依稀記得,那時郝譽翔以〈洗〉得了文學獎的新人獎),後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一併混雜地經由美國湧入燥熱的島嶼,不久後的三月學運、總統直選⋯⋯這是我對於台灣的世紀末氛圍,所認知的「華麗」。而僅此於認知的層次,而不是經驗,我生於台灣的九零年代,因此也缺席了世紀末的華麗。


朱天文是寫二十世紀末的華麗,還是十九世紀末的華麗?亦或是,普遍存在的,每個世紀之末尾的華麗?小說中寫到十九世紀末維也納盛極一時的青年藝術風格(又稱為新藝術),其中克林姆鮮麗輝煌卻節制、立體與平面共存的拼貼畫,朱天文將他寫成了「綴滿亮箔珠繡的裝飾風」;朱天文也將小說中的米亞與老段,作為印象派畫家,凝神注目於城市中的光影幻化,並極其浪漫地「在漫長的賞歎過程中耗盡精力,或被異象震懾得心神俱裂,往往竟無法做情人們該做的愛情事。」


小說中世紀末的都會景致(天際線、鐵皮屋等)、氣味及顏色、女性的快樂與愉悅、性別模糊或越界的迷人與誘惑⋯⋯,米亞在情慾中的沈陷與抽離,成了朱天文世紀末對於女性(或者,陰性氣質)的想像:米亞們「賺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驕傲,然而能夠花用自己所愛男人的錢是快樂,兩樣」;「她就是要佔身為女人的便宜」;在她們過往記憶中男尊女卑的體現,成了「善良的回憶」;她們將愛情視為沈淪,將會因此失去自己的前程;米亞聽老段談米亞未來的婚嫁,露出低眉垂目慈顏,米亞明白自己與老段之間存在的侷限,因此「她比須獨立於感情之外,從現在就要開始練習」。



這是女人所擁有的嘹亮驕傲——嗅覺、顏色的記憶,這些無實體、飄渺不定、隨時可能煙消雲散的事物,卻能夠在「他們秩序的宇宙(出自《荒人手記》)」之外,成為堅毅的存在。



(寫於2016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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