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薇若妮卡》 |
今年適逢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逝世二十週年,在他去世前五年(1991) 執導的電影《雙面薇若妮卡(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中,一位年輕偶戲師在異常寧靜的輕巧音樂中操弄著細線,細線帶動了關節設計極為細膩的木偶,木偶於是顫動、凝滯地跳動起來。鏡頭成為薇若妮卡的眼睛,注視著簾幕後的偶戲師。他的神情專注、溫柔而慈悲,像是遺忘了自己,以超越性的神秘姿態凝視手中操控的木偶。這樣超越性並充滿情感的操控如同上帝(西方的上帝概念:凌駕的、唯一的、全能的),也如同導演(而奇士勞斯基後期的作品,也流瀉出篤信命運的眼神)。
《變腦》 |
稍異於《雙面薇若妮卡》,偶戲師此一身份的另一種呈現則出現在《變腦(Being John Malkovich)》。電影中的失志木偶師意外地發現了神秘的通道,穿越通道便能進入當時赫赫有名的明星John Malkovich的腦中,與其意識共存,甚至凌駕、操控(而他木偶師的身份使他擁有這項優勢)John Malkovich。木偶師或進入他人意識這類的「操控」,意味著能夠使自身的意志得以在某個範圍中進行有效的作用,亦即施展權力。人們一開始沈溺於操控他者的自由之中,然而當慾望無限膨脹,自由便被抽空了意義,如同《巴黎野玫瑰(37 2 le matin)》中的男人說:「有時抵制慾望是為了感受自由。」
《巴黎野玫瑰》 |
人有沒有自由意志?抑或是領受命運的安排?我們所以為的自由意志,是不是僅僅在某一個層次運轉,而在這個層次之外,有著更超越的層次操控著我們的自由意志?
而〈降生十二星座〉的末段,也出現了「一大箱倒翻的傀儡木偶箱」,「只因妳降生此宮」的公式,仰賴偶戲師靈活而自如的手指,編排出無可修改的時間與命運。然而,不同於《雙面薇若妮卡》中以柔和光暈、詩意情節(就如《一代宗師》裏那句話吧:「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來描繪命運,《降生十二星座》也許接近《變腦》——以詼諧、卻依舊使觀者內心湧現緊湊的不祥的敘事——描繪命運與操控兩者的方式。
這一切是不是皆由於寂寞的緣故?
「真是炙熱又寂寞的愛情啊。」〈降生十二星座〉中的主角輕聲地說。炙熱又寂寞(同樣的形容出現在《徬徨少年時》皮斯托利斯的眼神中,也出現在《複眼人》的整體氛圍與寫作距離中);嘗試表露、渴求理解,卻又自我封閉⋯⋯「不能進入。」成為閃動如油煎鍋熱氣中景象的意識,而回憶(「三年十班的教室」)亦然。此刻的回憶是極為私密的記憶:零碎、斷裂、封閉、溝通失能,被集體記憶建構過程中內含的暴力性宰制,因此無從成為集體記憶中的一部分。
我甚至懷疑在不久的將來(甚至現在),「集體記憶」這樣的詞彙會不會消失,或者變質?人們如何在這樣疏離封閉、溝通失能的歷史情境中,建構集體記憶?
資訊如惡化的生態系,如潮水異樣地不斷湧入,社群媒體模糊了私密與公共的界線,也塑造了人們主動發聲的慾望、被迫發聲的痛苦;渴求被觀看的慾望、恐懼被觀看的痛苦。而不斷地以疏離而超越的眼光注視他人、認知他人、詮釋他人、歸因他人,終有一天終將自問:「我被哪樣疏離而超越的眼光注視、認知、詮釋、歸因?」
(寫於2016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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