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1日 星期三

書信:20160512,給W

W:


我又關閉了臉書,我試圖梳理自己為何這麼做的緣由,逐漸發現,或許是為了讓自己不被厭惡與敵意所淹沒,因而開始鄙夷我並不真正了解的人;同時,臉書的眾聲喧嘩會牽引著我,我在這樣的牽引之中,時常會說出並不真的想說的話。我不知道有誰以細細凝視的眼睛,或是以嘲諷的目光看過這些話,而我為此感到不安與憂慮。


上星期六(5/7)以來,我幾乎天天懷抱著類似的作息。早晨清醒之後,吃一天中或許最為健康的一餐,讀著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時常在書上寫字,偶爾在筆記本上,寫下十分簡短的句子;坐著捷運來到西門——若是早晨前來,我會慶幸尚未有人潮聚集的西門,畢竟我總是無法適應西門的熱鬧與嘈雜——,通過陳舊、發出尖銳而沈重聲響的電扶梯,站在新光影城的黑色欄杆旁,等著某一場紀錄片影展的開演;幾乎每天,我在新光附近待到接近凌晨,每一場電影之間的空檔,我寫下電影的筆記、用螢光筆區分令我動容的部分、努力背著某一堂課的單字小考內容,有時,我也看著《流浪者之歌》;背負著夜晚的色澤,我在宿舍裡依舊做著相同的事情:寫筆記、看書。最後,我躺在床上睡著了,有時做夢,有時則沒有。


上星期五,我讀了收錄在遠流版本《徬徨少年時》書末的一篇書信:〈出自遺物的斷簡殘篇〉。那是赫曼赫塞於1916年寫給友人的書信。我發覺當赫曼赫塞去除了創作小說時的緩慢謹慎、對於字句的斟酌、對於角色心境的揣想與佈局,他在書信中的文字,令我感到重新看見了他——他的面目沒有改變,只是更加清晰。我像《流浪者之歌》裡的悉達塔,讀著卡瑪拉(在我面前的,則是赫塞)臉上淺淺的細紋,讀出由細線構成的文字。


赫塞的文字好美啊。我由衷地這麼想著,我在閱讀這篇書信時就像回到了孩童時期,不必指認令我欲泣的原因,我便能將哭泣視為赦免,而不是令憂愁無限地蔓延,最後淹沒自己。我想在這裡摘錄一些,我想,你也會被撫慰的。


「對我而言,無論是通往神秘的方式,或是邁向成熟的道路,都得不斷經過童年的傳說。⋯⋯我發現了許多回到童年的方式。在其他事情上我很少像這樣花費這麼多的細心、這麼多的愛和努力、這麼多的堅持和追求。因為一直到我生命的某個點上,我和今天大部分人一樣:我的童年在不知不覺間幾乎被完全遺忘。⋯⋯然而我所知道童年的那些原始的、經歷過的、有生命的部分,卻變得沈默及難以到達;它們成了一個遙遠神秘的聲調,一種微弱和難以形容的味道。」


「觀察孩子也是找回遺忘童年的方式。你不必追問他們、不必和他們說些什麼,你只需看著他們,傾聽他們。一個小孩坐在樓梯上,沈醉入迷般呆滯地沈思,手指有節奏地輕拍那哼唱的嘴唇,或是凝視著一道飛舞著灰塵的陽光。誰若能好好傾聽、仔細觀看,便可從中學到許多事物。


氣味和味道是回憶童年的好方法。在散步經過森林的時候,在踏進一個老房間的時候,在吃飯的時候,在咀嚼葉片、蓓蕾、嫩枝、樹皮的時候——往往在這些時候,一個下水道的探井突然被撬開,這座沈沒之城的全部道路和花園突然顯露出來,儘管往往只有幾秒鐘而已。」


昨天夜晚,我讀完了《流浪者之歌》中的〈船夫〉,我想起我在與人交談時時常陷入的困境,那樣的困境與你相同:我試圖以語言向他人解釋自我,卻同時遠離了自我。我在說話的過程中,懷疑我所講出的每一句話,或者,在事後後悔我所講出的每一句話,漸漸地,我懂得了一個道理:所有的人都是孤軍奮戰的個體,固封在自己的內部,因此感到安全,同時也因此感到沈鬱。我想起趙亮花了一年多時間,以三人的團隊拍攝的《悲兮魔獸》,也想起Emilie Arfeuil與Alexandre Liebert拍攝的《柬埔寨傷痕》,他們的影像作品去除了人說話的聲音,以身體上的傷痕與色澤、以身體重演入骨的苦難記憶,呈現了無法訴說的傷痛。《柬埔寨傷痕》的末尾,有這麼一句話:「我們從未提問,他的述說無須言語。」而趙亮在映後的座談中說:「我們即便交談,也只是某種概念的傳達而已。」




〈船夫〉中的船夫瓦蘇德瓦對著悉達多說:「我不是有學問的人,不懂得怎麼說話,我也不知道怎麼思考,我只曉得張開耳朵和保持虔誠,其他的我什麼也沒學。我要是能說得出來教導別人,那我就是個智者了,但我只是個船夫,我的工作就是渡人過河。我渡了許多人過河,無數的人⋯⋯。」



悉達塔與瓦蘇德瓦終日在河邊擺渡,聆聽河流的聲音,向河流學習。他們從河流學到「向下沉,追尋深處」;學到「以沉靜的心傾聽,以等待、開放的心靈去聽,不帶狂熱,沒有期望,不加批判,不生想法」。我看著這些,感到內心變得神秘、雪白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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