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1989) |
《悲情城市》由侯孝賢執導、吳念真與朱天文編劇,並於1989年上映,時常被定義為台灣電影史上第一部立基於台灣土地認同,並關注二二八歷史的電影。導演及編劇藉由細膩地捕捉當時人們的生活樣態,以及謹慎、節制而內斂的情感體察,在無數細節的堆疊之間,真實而樸質地反映了國民政府的荒謬統治,以及在這些險峻的處境之中,生長於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人性光輝。
電影中蘊藏著許多有聲的對白、無聲的肢體與神情,無論是尖銳的諷喻、無奈的哀嘆,或是耗盡言語的沈默,皆流露出對於國民政府以及時代的控訴。然而,以「台灣獨立」的概念先行(或甚至以任何其他概念先行)來理解、詮釋這部電影,卻會因此扭曲了電影中人物的情感與處境,並遺落了許多不見容於政治學語境的人性真實。許多人疑惑,為何如侯孝賢、朱天文這樣的「統派」,能夠以精準而不失寬容的姿態,拍出這樣抵達人內心深處、描繪人們悲涼淚珠的電影?我無法切身地使自己融入「獨派」或「統派」等等政治語彙的分類之中,即便我能夠在知識的層次嘗試理解它們,但它們始終不曾構成我的經驗。對我來說,《悲情城市》悲憫、誠實地將美而善的目光,進駐台灣人民真實的生活質地中,因此「控訴國民政府」並不是籠罩了整部電影的概念目標,而是在這樣的目光下,由生活裂隙內裡自然流露出來的事物。
【悼念的預言】
在觀影的過程中,我無數次地想起了傑夫·代爾(Geoff Dyer)的著作《消失在索穆河的士兵(The Missing of The Somme)》,書中往復地穿梭、聚焦於「記憶」:「自從停戰日以來,每個世代都曾經相信如果大戰對誰有任何意義的話,自己就是那最後一代。⋯⋯這種即將面臨失憶的感受,不只現在會,過去會,很可能永遠都將會內化於戰爭永不磨滅的記憶中。」;而那樣的記憶,取決於我們當下身處的時刻,以什麼樣的姿態回望過往,傑夫·代爾說:「讓過去滲入未來的記憶裡,並深根於未來。」
書中有一段話這麼寫著:「一九一四年排隊等著入伍的年輕人有著亡靈的容貌,他們排隊等著被屠殺:他們早就死了。⋯⋯大戰驅使我們書寫反向的歷史:一個先有果後有因的故事。」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爭詩人歐文(Wildfred Owen)的詩句裡,瀰漫著「未來完成式」一般的「悼念的預言」——他們將會死了。這是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話語:「反方向的預言」;實在也如同紀錄片導演雨貝·梭裴(Hubert Sauper)在非洲三部曲的第一部《基桑加尼日記》中所說:「你看到這部電影時,多數人已死去。」
因此,戰爭以「回顧性的姿態」行進著(好比行軍時的悲壯、哀榮態勢),觀看《悲情城市》時的我的心境,也不時哼唱起輓歌的樂章,這樣平靜而持續的樂音直到文雄在一場打鬥中死去時,才有了激昂的旋律,我感到錯愕,心中未出口的話語卻有著聲音:「我忘記他會死了。」
而與「悼念的預言」悖反的,則是電影中二嫂(文森妻子)近乎盲目與瘋狂的堅定與篤信。電影並未以較多的篇幅敘述她的處境,只以寬美的話語幾句代過:「他(文清)二哥去南洋當兵,一直沒回來,文清他們一家人早就看開了,只有二嫂每天都把診所整理得乾乾淨淨,針筒、針頭,每天早上都拿去消毒,只有她相信,二哥一定還平平安安地活著,有一天會回來,一回來,就跟以前一樣,開始替人看病、開藥、打針、聽唱片、聽貝多芬。」即便如此,這樣的篤信仍亦以「未來完成式」 進行著——那樣的堅定更接近於預言,即使身處當下,那當下卻宛若成為未來的回憶與鄉愁。
法國二十世紀哲學家、文學家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曾說:「對於未來的慷慨,是將一切獻給現在。」在這句鋪滿粼光的話語下,無論是悼念的預言(勞倫斯·賓揚於一九一四年九月寫下:「我將緬懷他們。」),亦或是被視為盲目的篤信,或許能成為「反方向的預言」的轉化——用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話語:一種「另類的出口」。
【個體對情感的追求、集體對革命的圖景】
《悲情城市》以寬美的日記作為敘事主軸的補充,寬美既是外於男性談論政治語境的旁觀者,亦是外於林家的外來者,而見證往往伴隨著疏離而來。她見證了位於九份金瓜石的林家隨著時代流轉的興衰,在此同時,她也逐漸置身女性固有的勞動場域之中,同時擔負了妻子與母親的身份。
「革命圖景的觀望與遙望」成為了她面對身旁男性的永恆姿勢,她就如陳映真〈山路〉中的少女蔡千惠,直視著李國木與黃貞柏談論革命圖景時閃耀著星光的肅穆神情,對於內心湧現的愛情欲望感到羞愧與壓抑,她對於每個個體生命的柔軟注視,卻無法化身為具體的反抗行動,因而內化到日常生活中的奉獻裡:她操持家務,同時凝神目睹死亡。
類似的羞愧,或許也在文清心底紮下根來。不同於在性別結構之下無能、也無所企求參與抗爭的寬美,文清的請求(「獄中已決定/此生須為死去的友人而活/不能如從前一樣渡日/要留死地/自信你們能做的/我都能做。」)竟也被寬榮拒絕。我們能看見流動影像中的寬榮,沒有表情地寫著字,好似內心的覺悟過於深沈,連同外在的神情也一併沈入心底;畫面插入了黑底的字卡,上頭有著寬榮所書寫的文字內容:「這裏不適合你/⋯⋯還有寬美/家中有人提親/但我知道她屬意於你⋯⋯。」
這是電影中唯一一幕,將文字書寫的內容,在尚未書寫完成之前插入流動的影像中,於是,觀看著影像的我們比起聾啞的文清,更早得知了寬榮筆下文字的意涵。回到流動的影像,文清激動地站立、轉身已不讓我們意外,卻或多或少令我們湧現對文清的悲憫。文清的愧疚摻雜著哀愁的怨懟與心急如焚的自責——他的自責來自於自己的殘疾、自己眼前的幸福愛情、以及伴隨而來想像中「男性陽剛義務」的失落——並以誇張的肢體展露出來,對寬榮傳達了自己不平的抗議——而這是默默向內承擔的寬美,始終未曾表露於外的。
性別與隨之而來的(被迫)無知,確實是關鍵的因素,然而卻不是指責人們的藉口——如同人們在面對郭松棻〈月印〉中促使自己丈夫死亡的文惠時,怔忪地,宛若也陷入死者的夢境裡。
【言語與無可言說所彰顯的】
藉由文清的聾啞,電影誇張化、卻也更加真實地投射了台灣人無可言說、難以名狀的荒謬處境,也強化了二二八事件後,省籍衝突在無知時刻下的急促與暴力:在對方急欲文清發聲的時刻,他早已預設了文清擁有聆聽與說話的能力,而時間的急迫性令他無法容許文清藉由書寫來表達自我。
隨著聾啞而來、作為溝通功能的書寫,在電影中佔據了重要的片段。我記得隱藏在其中的時間感:我不會知道他們正在寫什麼,我僅能等待,感受在等待中流逝的時間,並觀察他們的神色。這甚至類似於推理的過程,些微的皺眉、眼珠的飄移、緊閉的嘴唇,都成為了堅實的證言。
電影中有一幕,文清依靠著書寫與寬美對話,他突然之間再也寫不下去了。這會不會是泰戈爾的詩句:「當我就此別過,讓這作我的離詞,說我所見是無法超越」?或是赫曼赫塞的信中傾吐:「正當印度開始變得不再重要的時候,才是我可以描述的,就像生命裡才剛和我道別而離去的事物一樣」?亦或是,文清深刻體察書寫所耗費的緩慢時間,使得意欲表達的事物從指縫間溜走,因而使他放下筆,寧可沈默?
當不再有語言、言語被耗盡的時候,人們依靠神情與肢體,然而溝通的困難,會不會使沈默成為了常態?
【節制而溫柔的凝視】
對我來說,侯孝賢的電影迷人之處,總有一個名稱:「節制而溫柔的凝視」。不虛妄地傾倒過多的詮釋與偶得之名,使人們的黑暗、光明、堅強、脆弱、哀愁、喜樂、卑鄙、高貴、生死⋯⋯自然地在鏡頭前呈現,捨離激烈的情感與義憤,留下的是蘊含深遠、穿越濃霧的和藹眼神。
比如幾個鏡頭:九份金瓜石的空景,雷聲響起,雨落了下來,畫面切換到醫院中文良呆滯、雙眼圓睜的面容,窗外的雷鳴從門窗的縫隙中難了進來,文良緩緩地落下一滴淚珠;獄中囚房的門被開啟,清脆卻沈重的聲響有著朦朧的回音,侯孝賢以長鏡頭靜候政治犯整衣、穿鞋,令觀眾也經歷了政治犯外在的時間(當然,我們不可能參與他們烙印在身體裡的時間感);倚著鐵窗的文清,聽見另一處空間傳來的幾聲槍響,面容平靜;餵著兒子白飯的寬美,讀到哥哥被捕的書信,將手中的飯吹涼,再度餵了兒子一口白飯,而後微微地擺動雙手,不知道該把碗放置在哪兒。她又讀了一次信,隨後掩面啜泣;又有一個畫面,一群被迫跪下、凝滯不動的男人,一群拿著槍、不停緩慢繞圈走動的軍人,在他們之中,有一名抱著嬰孩、手足無措地張望的女人⋯⋯。
侯孝賢的鏡頭宛若慈悲的上帝之眼,也如佛教中的圓寂者,垂眼俯視有情含生。在他目光所及之處,人們含蓄內斂的情感流露有著極為強大的力量與浪潮,而我同樣安靜地,甘願被浪潮侵蝕、變造。
(寫於2016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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