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3日 星期二

隨筆與雜記:崇高的秘密

因為台積電青年文學獎專刊的邀稿,我前幾個月得以藉此梳理自己的生活,上個星期,這篇文章(〈黯淡是能燒灼紙張的光亮〉)與其他撰寫者的文章,一同被刊登在聯合報的副刊上。


上個星期的讀書會裡,我與一位朋友從《徬徨少年時》中的內容,聊到了自己的過往。我發覺我仍然在述說自己的過去時,語氣中流露出連我都能察覺的熟習,並能清晰記憶起心境產生轉變的時刻:高一下、高二下、大一的寒假。我無法辨認朋友的語氣是玩笑性質,還是也摻雜著嚴肅的成分,總之他對我說:「你的心智年齡怎麼聽起來像三十歲?」


比起年輕的旺盛、質疑與炙熱,我或許更喜愛年邁時的踏實、緩慢與沈靜(縱使我並不知道年老的本質,好比我其實也從未瘋狂的拋擲青春),如同褚威格的小說裡蒙上的回憶的光暈,圍繞在脆弱卻嘹亮的驕傲周遭;赫曼赫塞的小說裡,那超乎時間的古老面容——他們對於自己所鄙夷的事物,始終懷抱著敬意(對我,或許時常是歉意吧)。


上個星期三,是我第一次看阿比查邦的日子,那是他第二部長片,拍攝於2002年,片名取作《極樂森林》。我驚訝於我當時身體所乘載的時間感受,竟是如此的短促,而電影實際上卻有兩個鐘頭左右。其中有一段,泰國女孩與來自緬甸的非法移民來到一座山林,他們在裡頭進行微笑但沈默的儀式,同時任由慾望緩慢而深沈的生長,在身處慾望之中的同時,思緒偶爾又漂浮到半空中,在那兒聆聽風穿過樹葉縫隙的聲音、鳥族與蟲類鳴叫的頻率、溪水奔馳而過的語言。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同樣在山林面前崇禮沈靜的朋友,想起與他們共處的某個夜晚,我躺在通往山的柏油小徑上,不必凝視著他們,便在當下意識到某種近乎崇高,因而也落寞非常的秘密,同時湧現哭泣的慾望⋯⋯。


赫曼赫塞以德密安的口吻,向辛克萊(也向我)說:「機巧的談論根本沒有價值,一點意義也沒有。這種談論只會讓我們遠離自己。遠離自己是一種罪過。我們必須完全在自身當中爬行,就像一隻烏龜一樣。」所以我愈來愈沈默,擅長一種將自己分離成兩人的技藝,習慣將書寫的文字發出說話的聲音。有一家機車行的老闆,在小小的店鋪裡蹲伏著瘦小的身體,穿在身上的polo衫紮進了工作褲中。他透過抵在鼻樑下方的眼鏡,看著手上的零件在盛著黑色機油的鐵盤上方,被自己另一隻手中的刷子刷亮,不久之後,他會從方形塑膠的容器裡倒出汽油,作為暫時的洗手。我以偷窺的眼神,不時瞥向他臉上的皺紋、頭上斑白的頭髮,他拿起地上染上深淺不一的灰色的布,來回搓揉著雙手,在凝視著電視的時間裡停住了原先的動作。那瞬間好像有雨般的灰塵降落下來,我並不確定,我只想到了赫拉巴爾〈中魔的人們〉裡覆蓋了水泥粉塵的美麗小鎮。


我的確愈來愈不擅長談論、傾倒自己說話的聲音,這使我每每在大學的討論課堂上、在進行課堂要求的史料分析作業或報告上感到不適,甚至憂鬱地失去了食慾。這或許只是不必要的憂愁,能夠藉由麻痺某一部份的自己來適應,然而,我明白我只有在面對文學與電影時才是誠實的,我無法描述那種感受,但我能區別它與其他感受的不同。



前幾天,朋友騎機車載我去買晚餐,她在我坐上後座時對我說:「你把我的馬尾塞進衣服裡,這樣才不會打到你。」不知道為什麼,這是我近來聽過最符合「想念」這個心境的話語。



(寫於2016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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