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休學的念頭越來越明晰,我清楚地知道它是隨著紀錄片影展(TIDF)而來。
我在非常少數的時刻中,會感到自己出奇地堅定,那樣的堅定更接近於預言,甚至即便我身處當下,那當下卻宛若成為未來的回憶與鄉愁。
紀錄片影展期間,是我第二次感到這種堅定。從影展開幕以來,我幾乎保持著相同的作息:早晨清醒之後,吃一天中或許最為健康的一餐,讀著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時常在書上寫字,偶爾在筆記本上,寫下十分簡短的句子;坐著捷運來到西門——若是早晨前來,我會慶幸尚未有人潮聚集的西門,畢竟我總是無法適應西門的熱鬧與嘈雜——,通過陳舊、發出尖銳而沈重聲響的電扶梯,站在新光影城的黑色欄杆旁,等著某一場紀錄片影展的開演;幾乎每天,我在新光附近待到接近凌晨,每一場電影之間的空檔,我寫下電影的筆記、用螢光筆區分令我動容的部分、努力背著某一堂課的單字小考內容,有時,我也看著《流浪者之歌》;背負著夜晚的色澤,我在宿舍裡依舊做著相同的事情:寫筆記、看書。最後,我躺在床上睡著了,有時做夢,有時則沒有。
好像是在高三的時候吧?一位在體制外學校任教的老師問我:「我們看一本書,平均要花多久時間?」我沒有回答,那時心裡想,如果要應付高中課業,最短也要一星期吧。他繼續說:「我看一本書,時常要花好幾天的時間,而看一部電影卻只要兩小時,」我想起來了,那時他向我敘述他剛進入大學時的感受——他感到各種新穎的知識向他湧來,電影也是其中之一——他接著說:「所以我總是在看完電影後拼命做筆記,總覺得,這樣才不會虧待那部電影吧。」
我不知道我看電影時近乎強迫症的書寫習慣,是不是因為這個經驗的緣故,還是我認為在電影中保有清明的意識,對我來說才是喜愛的觀影方式?我渴望讀著電影,而不只是看,就像《流浪者之歌》中的悉達塔,讀著卡瑪拉臉上淺淺的細紋,讀出由細線構成的憂愁文字。
在紀錄片影展期間感受的堅定來自於:我找到了求知的欲望、對於未來的無畏。前幾天有個朋友告訴我,她確定在新的學年中讓自己離開大學,她在休學時不打算明確地做些什麼,只想要重新找回對於知識的熱情、面對未來的勇氣。北上讀書,她即將滿兩年,而我也即將滿一年了,到底為什麼呢?我身邊的許多朋友逐一休學,或者或多或少產生休學的念頭,對於大學感到疲憊與空虛。今天,我聽著我非常喜愛的紀錄片導演雨貝梭裴(Hubert Sauper)演講,他以一種迷人的方式描述電影院的重要:進入電影院看電影,並不僅僅是觀看會動的影像、感受影像的力量而已,而是此時此刻,有這麼多人同時在一起看電影,一起體會情緒的浪潮。集體的體驗是強大的,因為我們(指電影工作者)所創造出的形式多麽脆弱,需要電影院、影展的儀式,來慶祝、讚頌這樣的形式,讓它們留存下來。
他在演講末段也說:你是無法與被拍攝的對象共享痛苦的,但你把他們拍成電影,便意味著分享,這些事物不是只有我看到而已,這件事讓我產生了動力。我們有著分享、公開的需求,於是我們形成了各種儀式、我們形成了社群。(而我想起約翰伯格在《另類的出口》中,也這麼說:苦難不可分擔,但分擔苦難的意願卻能夠分擔。)
在他流淌出意志、篤定、堅韌的話語中,我想起過去的我對於大學的想像,不也是如此嗎?然而我在九天流連電影之中的日子,所延伸出的知識、感受的踏實、對於未知的興奮之情,卻遠多過於好幾個月學校課程的總和,也多過於學校生活的總和。
影展這麼多,為什麼是紀錄片影展呢?我也問過我自己這樣的問題。離開臺中來到台北以來,我第一次擁有了參與影展的經驗(其中包括金馬影展、金馬奇幻影展、紀錄片影展),我一直到紀錄片影展,才發覺或許自己喜愛紀錄片,更勝過於劇情片。紀錄片中對於真實與虛構的光譜、對於光譜間界限的考察、在邊界上遊牧的姿態,具有著非常多元、未知的領域——我們時常面對著一部紀錄片,討論它究竟是紀錄片,還是虛構的劇情片?然而,我們較少對著一部劇情片探討這樣的問題。
休學之後要做什麼?西班牙文裡,encontrar意為「找」,在這個意涵中,帶著「找到」的意念與肯定;buscar則同樣是「找」的意思,然而這個動詞卻強調動作本身——重點不在於找到與否,而在於找尋。我想,休學或許便是這麼一回事吧。紀錄片影展像一串迎面而來的鑰匙,而未來很長,要像吳明益說的,「帶著時間性的眼光」。
(圖為我在影展期間投稿至影展快報的五百字短心得,有幸被刊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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