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9日 星期六

電影讀書會速記:(我所)樂意承受的痛苦

「嘲諷和現實主義取代了過去長時期來的感傷和歷劫、自憐的情緒。理智的凝視代替了感情的反撥;冷靜的、現實主義的分析取代了煽情的、浪漫主義的發抒。」——陳映真

週四的讀書會裡,一位朋友說道,閱讀《孤獨及其所創造的》,她內心湧現起快樂的感受,保羅奧斯特的文字是漩渦,而她甘願安置自己在漩渦之中。我聽到這樣的描述,想起書中的一個詞語:「樂易承受的痛苦」,出現在保羅奧斯特沒能看見自己父親最後一面的時刻。他寫:「沒有看到死去的他,為我除去一種我樂意承受的痛苦。⋯⋯每當我想著死去的他,每當我想觸摸死亡的真實性,我就必須想像。沒有什麼留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什麼,只有一種空虛。」

或許,「樂意承受的痛苦」有另一個名字:堅實而自足的痛苦。而我也能將朋友所說的快樂感受,稱為堅實而自足的快樂。於是,痛苦與快樂,不再僅僅是感傷、力竭、自咎、與覆滅裏的永恆循環,而是既緩又深的等待與篤定。

保羅奧斯特在書中寫:「我明白,你絕對無法進入一個人的孤獨。」以及「或者:試圖描述任何人都是徒然的。」

我有一段時間,「徒勞感」成為了生活中龐大的網,我不知道它從何編織起,當我意識到它時,它已經無處不在了。即便是現在,它依舊會在我沒有準備的時候現出身形,唯一的差別或許只是現在的我知道如何面對它,並且阻止自己陷進它的誘惑裡而已。讀書會時,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保羅奧斯特的文字中,透露著一種徒勞感,他感到徒勞,甚至寫出了徒勞,即便如此,他仍不放棄書寫、不放棄透過書寫理解他的父親。你有沒有類似的時刻?在感到徒勞並清楚意識到徒勞的時候,仍去做些什麼?

沒有確切的答案,我想,同樣的問題交給保羅奧斯特,也不可能會有確切的答覆。一切真正的回答都在漫長的過程中產生,而我們藉由回顧與觀望自己的過去,才能看見它的意義。一位朋友談及了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她從最初能夠投注所有精力的義無反顧,到現今被徒勞感所困。她以為,社會運動其實都是徒勞的,她唯一能說服自己投入社會抗爭的,是「既得利益者的贖罪」。她的徒勞感與無力感,是兩種痛苦的源頭:在社會運動中迷失自我的痛苦;身為既得利益者,因而必須凝視苦難,但實然無法承擔亦無法分擔的痛苦。

我有個馬來西亞來台大就讀的同學,我們在上學期的一堂體育課中聊了天,那次的聊天從此在我的腦海裡佔有一定的位置。在上學期接近學期末的時候,她離開台大,回到馬來西亞,而我們並沒有告別。

我記得她與我同樣沈默。她對我說:「我覺得我們都太認識人生了,所以什麼也做不了。」台大在她的家園,是被塑造出來的符號與神話(讀書會裡的一位朋友,提到錢鍾書《圍城》中法國描述婚姻的俗諺:「裡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她上大學以後的失落比起台灣學生,或許更加難以逼視。而保羅奧斯特在書中最前頭,引用了赫拉克里塔斯的話語:「尋找真相時,要對不可預期之事有所準備,因為真相總是如此難尋,而且總是在你尋獲時困擾著你。」

回到那個句子吧:「我覺得我們都太認識人生了,所以什麼也做不了。」太過質疑真的是好的嗎?或者,如同我至今仍舊疑惑的:怎麼面對悲傷?往內心挖掘的同時,是不是擴大了悲傷呢?自剖要到什麼樣的程度?要在哪一個刻度時止住往量杯傾注的水呢?怎麼面對悲傷,才不致於讓自己陷入隨著悲傷而來欣慰裡,從此再也出不來?盲目有力量嗎?是不是總得有一些時刻,要讓自己模糊地面對世界,才能夠筆直面對自己?

陳映真曾在六零年代後期(忘記明確年代了)時,這麼說:「嘲諷和現實主義取代了過去長時期來的感傷和歷劫、自憐的情緒。理智的凝視代替了感情的反撥;冷靜的、現實主義的分析取代了煽情的、浪漫主義的發抒。」這是我企求(甚至祈求)的層次。想必他是費了很多氣力,在蔓延無止境的傷悲與憂鬱現身時,努力讓自己不至於失足的。

這是我所樂意承受的痛苦。堅實而自足的痛苦,也是快樂。

(仍舊沒有全部整理完讀書會聊到的事物,可能會再繼續寫下去吧。)

(寫於2016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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