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養烏鴉(1976)》 |
「普魯斯特這樣描述剛過世的德服來爾的母親(《年鑒》,頁72):
『我曾見過她作為祖母的眼淚——她作為孫女的眼淚——⋯⋯。』」
『我曾見過她作為祖母的眼淚——她作為孫女的眼淚——⋯⋯。』」
「缺席不在是抽象的,這讓我吃驚;
然而它又是炙熱、揪心的。
我因而更了解抽象:
它是不在和痛苦,不在的痛苦——
可能因此是愛?」
然而它又是炙熱、揪心的。
我因而更了解抽象:
它是不在和痛苦,不在的痛苦——
可能因此是愛?」
——羅蘭·巴特《哀悼日記》
/
前天晚上,我們看1976年的西班牙電影《飼養烏鴉》,這是一個家族的故事,於是其中勢必關乎著孤獨與痛楚。
昨日我與許久不見的朋友吃飯,他今年升大學,意味著,我今年便要成為大二的學生,年尾時即將滿二十歲,在台灣的法律裡,就是個完全的成年人了。我對他說:「升上大學的時候,真的是很深刻的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呢』。」這是一種奇妙的錯置感受,明明高中時急欲逃脫所有加諸於身上的限制(那些限制來自於家庭、學校、甚至還有同儕),並斬釘截鐵地對那些限制說:「我不是小孩了。」或者「可以不要再把我當作小孩看待嗎?」,真正逃脫(又或者只是拉遠了距離,因此可以不看、不聽、不正視?)之後,面對自己的成年,以及因著成年必須調整自己與家庭的關係,「我已經不是小孩了。」這句話倒是摻雜了持續的、瑣碎的、孤獨的囈語。
《哀悼日記》中的羅蘭巴特,既是孩童,也是成人,我想起《飼養烏鴉》裏的主角安娜,她有著年幼的眼睛,卻是唯一讀懂自己祖母的皺紋的人。
最近我有一種朦朧的感受,「家庭」將會是我一生中最無能描述的事物,並將滲透入我生活的整體,我必須在與朋友有著深入的談話時,才提及我的家庭,並迎來許久不曾停駐在我體內的鼻酸(我連返家都感到恐懼,但我卻是想回家的。我慢慢地發現,我恐懼的是:面對我的父母、與他們說話。但我想念他們,這是肯定的)。另一種感受是,「記憶」是我目前的生命中,最令我著迷的詞彙,它意味著對於過往的追憶、「昨日的世界」⋯⋯就像羅蘭巴特寫的「那種令人心顫的光暈」。
/
保羅奧斯特在他父親去世之後,在父親死前獨居的空洞宅邸中,整理父親的遺物。他描述這些物體上有著父親思緒的遺留,而他真正意識到父親死去的時刻,是他懷抱著父親的領帶,把它們丟入回收桶的瞬間。
於是我們試圖討論的問題,是這樣的:如果你今天可以進到電影的世界裡,並取走一件事物——可以是一個畫面、一句對白、一個物件、一個抽象的概念或具體的空間⋯⋯——你會拿走什麼,以此來記憶這部電影?
被女孩安娜誤認並且深信是毒藥的鐵罐。朋友A說,她覺得這部電影建立於安娜「以為」的基礎上,並因此形成了安娜對於死亡的認識。
朋友B說,或許是那些安娜在床上睡不著時刻吧。她時常緊緊地閉上眼睛,等待著睜眼的時候,便能見到已死去的母親。而那個被誤認為毒藥的鐵罐、爸爸送給她的槍枝(那時的西班牙仍受獨裁政府統治),都是她少數能夠掌控自己命運的載體。
朋友C說,他想到的是圍牆。或許能夠延伸為一個由宅邸、圍牆所組成的意象:一種內與外的隔離與隔絕。連同安娜的面容,看似平靜地旁觀,其實深陷其中。面無表情中,處處都是無法描述的喪愴。
有一幕,安娜看見另一個自己站在圍牆外的高樓上一躍而下,鏡頭成了躍下的另一個自己的眼睛,鏡頭運動的方式,就好像那一個自己正在飛行。那是不是一個少有的、能安心露出微笑的時刻?飛行的視界,由無數的高樓樓頂組成,朋友B接著說,如果牢籠的邊界不在於牆或宅邸,而是沒有邊界,這個世界對她來說便是個牢籠呢?
之後我們的討論,倒比較像是聊天,也拋出自己對於電影裡一些細節的疑惑。例如朋友D便說,安娜是不是接受了太多人施加於她身上的情緒,因此逐漸習慣(或被迫習慣)以沈默無語以及張大的眼睛,回應這個如牢籠般沒有出口的世界?
但即使沈默,她卻擁有清明的覺知。她比任何人都清晰地記得照片拍攝的時刻、當時自己的祖母住在哪一間旅館、拍攝的瞬間,不遠處的湖面或天空,有了什麼樣的變化⋯⋯。她帶著自我罪責的意識,模仿著大人對她的言語及肢體,有時帶著嘲諷的微笑,有時,是沈靜而無望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會落下淚珠,但她沒有。她埋葬自己飼養的兔子,虔敬地唸著祈禱文,將濕潤的泥土緩慢地塗抹在臉上,我在她沈默的眼睛裡,好像聽見了模糊不清的說話聲:「我想感受你的死亡。」第二人稱的「你」,不是第三人稱的「他、她」。
我總會想,她清醒的記憶、那種望向母親的受難時,瀰漫在眼睛裡的無邊黑色(我腦中竟浮現了一個詞彙:上帝的慈悲),是不是依靠著恨意支撐起來的呢?朋友B說,這是個關於恨的故事。裡頭的大人有著失敗的婚姻、情感的不忠與脆弱,孩童成了無法抹滅界線的局外人,甚至連大人們,也被種種的界線困住,脫口而出的言語即使直接地指向了對方,但又何嘗不是同時在說服自己?其實,安娜才是那個永遠不在場,因此也始終在場的幽靈。空氣中飄浮著冷冽與乾燥,那是西班牙的空氣吧。她就實實在在地踏在現實環境中,沒有奇想的夢境。
羅蘭巴特在《哀悼日記》中,寫:
「我的喪愴之所以無法描述,
是因為我沒有將它歇斯底里化:
它是一種持續的、非常奇特的不安狀態。」
無法描述的喪愴、理解一個人的孤獨的不可能、敘述一個人的徒勞⋯⋯即便如此,世界上仍存在著許多文字、圖像、聲音所組成藝術,這些「傳達感性的技藝(陳界仁語)」會不會也呼應了傅柯所說的「考察我們的界線,這是一項須要耐心的勞作,正是它體現了我們對於自由的渴望」?
《哀悼日記》裡,我依稀察覺羅蘭巴特的勇氣:試圖描述的勇氣、「沈默的勇氣」、「不表現勇氣的勇氣」:
「雪,巴黎大雪紛飛,很異常。
想到她,一陣心酸:她再也看不到雪了。
如此雪景,更與何人說?」
想到她,一陣心酸:她再也看不到雪了。
如此雪景,更與何人說?」
(寫於20160326)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