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1日 星期五

電影讀書會速記:一位隱形人的畫像

「問候我的朋友們,願他們能活著見到長夜後的黎明,我已經等不及獨自離開了。」——褚威格

前幾天在電影社後的聊天中,我和朋友們聊到了為什麼要有讀書會,或者電影討論會?對許多人來說,讀書、看電影其實都是非常個人的事情、是一個允許自己背向群眾,而能獨自一人享受其中的空間,那麼,為什麼要聚在一起談論自己所重視的事物呢?

對我來說,電影與閱讀的確是非常個人的,我書寫一些感受、書中撞擊到我的字句、電影裡那無以詮釋的畫面,也總是在我這樣一個個體的內部中行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寫字凌駕了我說出口的語言,而最近,我甚至越來越無法信任臉書的眾生喧嘩,因此也時常讓它處於登出的狀態,只關注少數人的貼文。至今,我仍然在想著有關於「沈默」的問題,而這或許也與為何要辦讀書會有關。

我有一陣子認為,太快速的發言是對自我的斲傷,也是一種危險的代言。我並不覺得沈默能全然被定義為罪惡(例如「沈默是最大的幫兇」等語句),我想,有種「深刻意識」的沈默,是伴隨著向內旋轉的承擔而來,那樣的沈默不是膽怯,亦不是逃避,甚至比當下的發聲更為重要。

我始終無法明確地表達出這樣的感受,卻在德勒茲的字句中找到了安置之所。他說:「問題不再是讓人們去表達自己,而是提供孤獨和沈默的微小間隙,從而讓他們最終有話要說。壓迫性的力量不再阻止人們去表達自己,相反,它強迫人們去表達自己。無話可說,不必開口是多麽自在啊,因為只有這時,我們才有可能斟酌出那一點點少得可憐的值得說出的內容。⋯⋯我們需要的不是信息和交往,而是進行思考所需的沈默。這並非是什麼悖論。目的不是沈默,而是值得言說的內容。」

我漸漸在臉書上沈默了,日常生活中也是。沈默是孤獨的,需要深沈的耐性與精神力,必須遠離浮躁的生活,而正如「最終有話可說」,我想,讀書會提供的或許便是說出口的空間,那樣的說話聲,有著瑣碎的語句、口吃般正在搜尋著語彙的瞬間、偶有穿插在內的停頓、難以名狀的悲傷⋯⋯。像一位原人,說出自己的感受來,對我來說,這或許就是「值得言說的內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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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電影讀書會,我們看《八月三十一,我在奧斯陸》。我嘗試憑著尚存的記憶,紀錄下朋友們的說話聲,不可能全部都記得,但那樣模糊、晃動的拼湊,不也是我們今日圍繞著討論的主題?

保羅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造的》中有兩篇文章:〈一位隱形人的畫像〉、〈記憶之書〉。在〈記憶之書〉中,保羅奧斯特提到記憶是「一件事會再度發生的空間」,而在〈一位隱形人的畫像〉裡,奧斯特對於父親的記憶,也始終圍繞著父親居住的房室,他凝視著空間與空間中的物件,感到父親殘留於其上的思緒。

我問了一些問題,包括:如果想像電影是一個空間,或者,男主角安德斯是一個空間,能不能如電影中眾人陷入回憶般的呢喃,試著說出你對於這個空間的記憶?看完電影,你覺得你從什麼地方回來?

朋友A說,安德斯畏懼著太陽,總往陰影處躲藏。她看著這部電影,就像是潛入水中泅泳一樣。安德斯是個旁觀者、孤死者,他所存活的世界太過於殘酷,而他擁有一種慈悲,即使自身身處精神上的廢墟,依舊以慈悲凝視著世界。他其實可以把自己放逐的,但他仍活在殘酷裡。她說,以往看這部電影時,或許會感到失落,但現今已經是心平氣和了。

朋友B說,她曾經到過北歐的國家,那裏的人們有種親暱的疏離,人與人迅速地建立起關係,對彼此敞開笑容。安德斯是不是因為感受不到那樣以時間堆砌起來的踏實情感,而畏懼著這樣親暱的疏離呢?

朋友C說,她想起了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珠玩具》,其實我們都知道安德斯最終的結局了,而他其實從電影的開始到結尾,並沒什麼變過,一直是那麼地悲傷、無望。安德斯有兩次放鬆的時刻,她說,她記得他在草地上睡著時的面孔,和他最後再度注射針頭時的臉孔多麽相似。

朋友D說,看完電影,其實並不是問題中的「回來」,而是「回去」。她無法說電影中的安德斯是「他」,因為那其實是她自己,是「我」。電影中的女孩對男主角說:「你不下去,我也不下去。」但女孩依舊是跳下游泳池了,他知道,其實沒有人是真正能夠等待他的,也沒有人,能真正承擔當下說出口的事物。「真的,不可能被理解的。」朋友D說,提到顧城的詩〈死囚〉:「我聽你無聲無息地走了,到生活裡去了,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驚訝人為什麼願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裡去,然後又出來,在邊上站著。我對你們說那不大好,我去過,可是你們不信。⋯⋯」

朋友E說,他看完電影的直覺畫面是這樣的:那是一片佈滿裂紋的玻璃,安德斯便靠在上頭,我在玻璃的後方,無聲地看著他。他像是演著默劇一般,隔離了聲響。或許,那片玻璃也是水面,我仍舊能看見裂紋,只要再過一會兒,玻璃水面便會碎裂了,他於是就墜落下來,落入水裡⋯⋯。

朋友F說,電影中有許多打破寂靜的巨大聲響,就像剛剛朋友E所說的,玻璃介面碎裂的瞬間,安德斯就這樣無法挽救地跌落。

這次電影讀書會,是我第五次看這部電影了,我已遺忘了高中時第一次觀影的感受,然而,我仍清楚地記憶起,我今天在電影接近尾聲時,所湧起的無以名狀的哀感,我甚至抗拒著「電影就要結束了」。電影中有一幕,安德斯望著女孩快樂的面容,自己也默默地微笑,他那時的神情,讓我想起褚威格自殺前留下的文字:「問候我的朋友們,願他們能活著見到長夜後的黎明,我已經等不及獨自離開了。」

(寫於2016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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