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假過後,我走在台大的校園裡(我不記得路名了,只知道是從椰林大道拐個彎進去,便會接到小幅的那條路),看到一叢叢的人群,腳步遲疑地愈走愈慢,甚至想轉過身去。人很健忘,我一直拿記憶中寒假時的台大校園作為現在的佈景,我想,或許也有個原因佔據了大部分,那是我總期望自己能做到的:時不時便離開台北這座城市,至少市中心。有了這個念頭,我又不知道第幾次問自己:當時準備考試時,那種對於考試制度的鄙夷,與悄然蔓延的敵意或忽視,這些都無形但有感地攀爬到周邊的人事物身上,這樣的鄙夷、嘲諷、輕視究竟是不是真的?到頭來我還算是認真的讀書考試,然後選了台大。這是什麼?知識份子無法輕易外顯的自尊?羞愧與傲然並存的矛盾心境?奇妙的是,現在的我想著這些,居然是感到有趣的成分,多過於譴責自己的成分。
連假時去了兩天竹東,我看著搭乘公車的暈眩感,以一種具體的樣貌,從我的記憶中走來。5608號公車,新竹-下公館往返。在高中前的站牌前下了車,車上扣除去我,只剩下連司機在內總共三個人。我長期待過的城市無非只有兩個:台中與台北。悠遊卡刷過新竹客運的刷卡機時,提醒了我也不過是外縣市的訪客罷了,只要我對於那少去的儲值金額仍感到一點驚愕與惋惜的話。
我去竹東的目的是聽演講,一場是黃湯姆,一場是吳明益。話是這麼說,其實我更願意將它們視為動機,而不是目的,因為讓我感到無比喜悅及興奮,以至於今天回到學校時萬分不適應的,還是「去竹東」這件事。我總是喜歡將演講、展覽(或其他)作為一種動機,那動機所連帶贈與的諸多空間與時間,讓我感謝。
我是愈來愈不動心於一些會立即帶來極度快樂的活動了,也不再羨慕一些擁有我所沒有的專長的人,自從我漸漸捨離了浮躁的生活,我發現我能稍稍聞到一點氣味,然後嘗試著分辨,這是食物的味道,這是油的味道⋯⋯。這件事倒是也沒有帶給我多龐大的喜悅,而是以淡淡的、漣漪慢慢往外擴散,隨即消逝在湖面那樣的方式,迴盪在我身體裡。淡然、長久、深邃。我想我是成長了也不一定。我想起吳明益在演講中提及村上春樹所說的:「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地寫。」那樣的心很強悍,手中的筆是斧頭。
連假這幾天,看完白先勇的《孽子》,亦被節制的憂傷打動。再怎麼悲苦的人,白先勇都像是緩然地種植一片樹種繁多的森林,森林中有個聲音說:不要因此對世界抱有敵意、不要依靠著痛苦而生存、不要將墮落時外於世界規範的快樂,當作一種安慰⋯⋯。
其中,親情是我閱讀時感觸最深沉、最刻畫在我心中的部分。阿青安置好母親的骨灰罈,趁著父親返家前離開家時,才驚覺真正離家的淒涼,他的淚水並非直接掉落,而是離開了家、奔跑許久之後才落淚。他的父親將他趕出家門時,揮舞著生了鏽的空槍,那失去了實質作用,徒留外顯剛強形象的武器,又何嘗不是父親自己,阿青回想著年邁、憤怒、更多的反倒是蒼涼的父親,說:「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我在讀《孽子》時,感受到某種出口般的力量,也許並未見著,但總知道有個出口在那裡。那個出口名叫文學。白先勇寫對父母的反抗是「躲避父/母自身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寫阿青面對余皓時感到的自我厭惡;寫阿青回到自己逃離的學校,竟願意且期盼進到校園裡⋯⋯。我想著,為什麼要有文學?不如學術語言那樣精確嚴謹的模糊敘事,有什麼樣獨特的力道?文學是怎麼讓我們在所讀的理論之中,能夠好好面對自己回到生理人時,難以擺脫的事物與慾望、那存在於理論與實質感受間的空隙?
比如阿青的自我厭惡吧:我們再怎麼說著性的去污名,或者文本中的阿青,如何以自身的實踐宣稱自己享受著性的歡愉,仍是無法逃脫偶爾——那接收龐大善意的瞬間——對自我的厭惡。也比如,我們逃避與反抗的事物,或許並不只是父母的控制與壓迫而已,其實更多是他們的愛吧、是他們的痛苦、他們曾為我們犧牲的一切吧:「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避開並忽視這無法承擔的痛苦,所以更可以、更有理由正當化對於他們的敵意,以及自己的孤獨。但人真的渴望孤獨嗎?或者說,人所渴望的孤獨,是真的孤獨嗎?我沒有答案,因為現在的我,也仍模糊地面對孤獨這件事。
閱讀《孽子》,或許就如,村上春樹如此書寫他聽比莉哈樂黛的歌曲時的感受:「我開始覺得我這一生活著過來所犯的錯誤,或這一向透過所寫的事情所犯的無數過失,或到目前為止所傷害過無數人的心,她都能為我把那些輕輕地、靜靜地,完全承受下來,全部都包容赦免了似的。⋯⋯那不是『癒』。我絕不能夠被治癒。無論如何,都無法痊癒。只能被赦免而已。」
(寫於20160301)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