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8日 星期五

電影讀書會速記:憂傷的低空迴旋

「和別人一樣,我覺得我需要家庭和友誼,需要愛,需要和朋友溝通。我不是鐵石心腸,不是消防栓或路燈柱。」——梵谷

今天我們讀保羅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造的》中〈一位隱形人的畫像〉,關於這篇散文,我們試圖貼近的主題或許可以粗略地分為「孤獨」、「家庭」、「死亡」。

如今,我第三次閱讀這篇一百多頁的散文了,卻像是從未讀過一樣。我試圖回憶起我第一次閱讀的時光,那應該是在高二與高三之交,我聽了喜愛的作家的新書發表,他提到這本書,我便買了下來。我第二次閱讀時,是不久前的寒假,翻閱著第一次閱讀時貼上的標籤紙、寫上的字句,我猜測當時的我大概在重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許也重看了電影《五月風暴》。閱讀紙本書籍的奇妙之處,同時也是迷人之處,便在於這種不經意的發掘,我發覺了我的過往,字句間甚至散佈著我的朋友的名字。

第二次與第三次的閱讀間隔並不久,我能輕鬆記起我閱讀時的感受,願將之命名為「憂傷的低空迴旋」。保羅奧斯特在書中的許多字句,都緩然地繞成一個圓圈,首尾相接,彼此互望,比如這個句子吧:「我失去了我的父親,然而與此同時,我也找到了他。」與這句:「他必須遺忘自己,才能在那裡。而在那種遺忘中,記憶的力量出現了。這是一種過自己的生活,好讓自己一無所失的方式。」以及「以死亡作為開始,然後回過頭來,探索生命,最後再回到死亡。或者:試圖描述任何人都是徒然的。」⋯⋯。

孤獨是不是有很多種呢?葉慈的短篇小說集《十一種孤獨》收錄了十一篇短篇小說,跳著孤獨的舞步,保羅奧斯特在這篇散文中也提到了不同的孤獨:「他的孤獨不像梭羅的孤獨——他沒有自我放逐,好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他的孤獨也不像約拿的孤獨——約拿在鯨魚的肚子裡祈求救援。他的孤獨是一種退隱,使他不必看自己,不必看自己被別人觀看。」

而里爾克的孤獨是這樣的:「令自己孤獨地成為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如同一個原人似地練習去說自己所見、所愛、所體驗、所遺失的事物。」這與王尚義的孤獨是多麽接近:「不要做浮萍,不要做飄動的人,你應當紮根在孤獨裡。在那裡,你是宇宙的中心,眼前的世界只是一個遙遠的星宿。你或是知道,或是不知,那裡有人,有進步和鬥爭,有灰色地創造、復興和更生的文明。你對它無愛,亦無恨,因為孤獨中是沒有感情的。」

我於是問:孤獨吸引你的地方在哪裡?有沒有拒斥孤獨的時候?那是個什麼樣的時刻?

其中一位朋友說道,他身處在某種無以名狀的狀態時,會感受到因貼近心靈而產生的柔軟,這便是孤獨吸引他的地方。然而有些時候,他對孤獨感到恐懼。那並不是如何特別的時刻,甚至稀鬆平常,不過是一個人身處在寢室裡。他感到無處可供安頓,常常便是虛晃過好幾個鐘頭。也有一位朋友說,他有一種孤獨,在他強迫著自己與人攀談時,在他身上長了出來,那是理想我與現實我之間的差距造成的。

對我來說,我仍然無法知道孤獨是什麼。孤獨與孤絕是不同的,與寂寞也是不同的,與疏離亦然。以前的我總是將孤獨視為享受,但那絕不是孤絕,那種孤獨是:即使我充實地感受我的獨處,我仍知道在其他地方有別人的說話聲。我不知道孤獨能不能是一種習慣,或是有一種痛苦的孤絕與難耐的寂寞,其實從來無法習慣。我不知道是不是多數人都有這樣的感受:被孤獨所救,也被孤獨所傷。渴望被理解,卻拒斥他人。保羅奧斯特用梵谷書信中的一段話,描寫著他的父親:「和別人一樣,我覺得我需要家庭和友誼,需要愛,需要和朋友溝通。我不是鐵石心腸,不是消防栓或路燈柱。」

閱讀時的思緒不斷流過,有時是我的記憶,有時是書中文字具象而成的畫面。我有時感受到一種誘人的平靜,讓我能沈迷於這些不斷流過的眾多思緒,有時,我卻沈默地看著這些我無能捕捉的思緒,在我眼前無可挽回地逝去。我被保羅奧斯特的文字所震懾,他的父親死了,他沒有時間讓那些因為太過靠近而抗拒語言、無法書寫的事物,沈澱在記憶裡,等待再一次不經意地想起。他必須書寫他的父親,他沒有時間了。而我甚至從未體察那樣「沒有時間了」的時刻。

這篇散文名叫〈一位隱形人的畫像〉,文中也提及了這個詞彙的組合,來自於一張他父親的照片。我愛極了這個篇名,因他取的不是「一位隱形人的相片/影像」而是「一位隱形人的畫像」。今日上台灣現代小說選讀,讀西川滿〈赤崁記〉,討論課的助教問我們:歷史與小說的不同在哪裡?其中一位同學說,歷史之於攝影,而小說之於繪畫。歷史與小說的關係,或許相近於攝影與繪畫的關係。

畫像是什麼?那是細膩而漫長的堆疊,鎔鑄了繪畫者每一筆的姿勢與顫抖,明顯地,讓觀者察覺到繪者的自我。相片則讓觀者無法輕易意識到拍攝者的存在,歷史在某種程度上,也有相同的作用。我想將小說代換成文學,於是,保羅奧斯特書寫的,並不是他父親的生命歷史,而是攀藤於父親上的詩意。

(下一篇,會稍稍整理今日所聊到的主題,主要為「家庭」與「死亡」。)

(寫於2016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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