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一面因為(我所認為的)忙碌而感到安心,一面也對於這樣的安心感到恐懼。我不明白如何面對這樣的矛盾:全心專注於實在之物,一方面使我得救,一方面卻又在讓我感到安心時,成為我逃避自己內在的理由。
在文·溫德斯那部1973年的《愛麗絲漫遊城市(Alice in cities)》中,比起記者菲利浦對於攝影與真實、書寫焦慮、故事與影像的說詞與困惑,至今依舊使我無法忘懷的反而是出自於孩童的話語。電影中的他們玩著我們或多或少在童年時也玩過的文字遊戲:出題者想著一個單字,猜題者猜字母,如果猜錯,圖畫紙上被吊死的人便會逐漸成形。
愛麗絲沒來得及在菲利普畫完吊死人前猜出那單字所有的字母,於是答案揭曉,那個字是Dream,夢想。愛麗絲抱怨說:「我想猜的是實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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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容易對手邊正進行的事感到空虛的人,這些手邊的事,當然也包括看書、看電影、滑手機、書寫、與朋友聊天,這類存在著許多時間縫隙,能夠讓我的意識掉入其中的活動。
比如說,我有時會(有一段時間,則是時常)在電影院看電影的當下,感到莫名的恐懼。那種恐懼可能來自於黑暗,可能來自於自己竟然與其他人一同做著同樣的動作而感到的荒謬。我有幾次聆聽樂團現場演出的經驗,也有幾次在抗爭現場心情亢奮的時刻,在我閱讀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特麗莎的夢境時,我再也無法投身這類的激情(當然,我相信它們絕對不只有激情而已,但我直至現在依舊不明白,為什麼它們總是以這樣的姿態走到我的經驗之中)。
有時候,我的確十分想要從電影院逃出去。如果我能夠再誠實一點,我或許會說:我並不覺得電影時時刻刻都迷人,就像電影的迷人之處同時隱藏著危險,它有著觀看的暴力,也因為傳播的特性,更加容易被國家作為工具。所以我拒絕一些廉價的語言,有時甚至會因為氾濫的說詞、人們對事物過於快速的理解感到厭煩。所以,我當然時常也對自己感到厭煩。
我可能沒那麼愛電影,也可能沒那麼愛書寫或閱讀。我可能沒那麼愛很多事物。這個發現莫名地讓我安心。與其說是愛(我沒什麼自信自己能夠承擔這個字的意義,或者我根本不明白這個字的意義,又或者這個字的意義只有在不被理解時才產生效用),不如說是信任。
回到掉入縫隙的感受吧。
這種掉入縫隙的感受,隨著分手更加強烈,有時也無法控制。我開始在記憶中尋找那些我所做過而好像不存在縫隙的活動,當然,所有物事都存在著縫隙,只是我尋找的這些物事得要以足夠的專注力投入其中,專注到沒有容許我質疑的空間。
尋找到了,我就去做。於是我跟著朋友騎車,以自己身體帶動輕自己好幾十公斤的機械、將自己的重量交付給它,信任它能夠帶我到我想去的地方。這些不是心智中那些無形、不可見、形而上的事物,而是實實在在的物質。
人得依靠可見的物質,我早已不排斥這一點。在環島之前的七月底,我與朋友舉辦了電影讀書會,並由《索爾之子》聊到了李維的《週期表》,在討論過程中也出現了其他的書籍:史岱凡·奧德紀的《雲的理論》、約翰·伯格的《留住一切親愛的》、漢娜·鄂蘭的《心智生命》、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聚會之後,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整理、追索聚會中提到的內容,其中令我難以忘懷的便是「可見之物」。
在《週期表》中,李維喜愛化學元素這類的物質,正是對於法西斯提倡精神的反抗,而在他從集中營生還後的漫漫長夜中,這些實在的物質帶領他超越時間之外,感受到了原子的永恆,同時也帶領他回到了進入集中營之前、一切仍存在著可能性的年輕生命。
而在《雲的理論》中,經歷了廣島原爆的Akira·雲上試圖在可見之物(雲)上找尋支撐著生命延續的理由,這個舉動卻與(我會稱它為)「遺忘的反噬」鑲嵌在一起。
許多時候,只有遺忘才能讓經歷鉅大創傷的人活下去,但那些遺忘的事物其實並不曾真正消失,當它們重新被記起,反噬的力度將使得接下來的生命變得難堪、無法承受——他發現自己看雲、喜愛雲的根源,或許是至今仍無法理解的人類集體災難;當他在看雲時感到平靜,那雲裡頭卻有自己死去的親人。
這樣的人生要如何繼續下去?他要怎麼在看雲的同時不想到這些?先前的出口因而失落了,並不只是人類的社群與歷史記憶,甚至是我們以為外於人類社會的自然,也難以逃過災難的侵入。
面對痛苦時的轉移或逃避,與出口時常是相同的。在環島期間,我以為我懂得(並接受)這件事了,然而現在,我卻不知道如何面對它。
我依舊不明白何時該進入生活去感受,何時該抽離出生活去書寫。環島的時候,我往往用手機的備忘錄記下事物的名字,它們有些是可見的物質,有些是不可見的思緒。它們仍存在在我的手機裡,等待我去回憶它們。至今,我對於給自己一段完整的時間,在這之中回憶環島這件事,有著莫名的抗拒。我大概明白為何如此,但明白了原因,卻無法幫助我面對這樣的抗拒。
因此我一面對自己的忙碌感到安心,一面也十分恐懼。我為那女孩不假思索說出的「我想猜的是實在之物」而動容,然而,我也早已不是孩子了。
(寫於2016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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