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2日 星期一

隨筆與雜記:出門遠行

碧海藍天(The Big Blue)





在我結束了環島、些許不踏實地意識到開學這回事、一方面也依舊處於環島心境的這幾天,陸續有一些朋友即將出門遠行。他們都不是余華那篇〈十八歲出門遠行〉的年紀,狀態也並不相同,但我衷心認為,他們總能找到自己的旅店。


在這些朋友中,有的將在飛機上看見太平洋的水氣所形成的雲;有的則將扛著自己的鐵馬入船,在深夜時望見黑色的海,並在清晨的時候抵達台灣海峽的另一端。我在前幾天才進戲院看了盧貝松1988年的作品《碧海藍天》,攝影Carlo Varini用不同的拍攝方式呈現海,那有時自由、同時憂鬱;有時迎向愛情,更多時候逃避愛情的海。我以朋友的身份替他們送行(以我認為的方式),這樣的身份往往帶著祝福的情緒,也或許摻雜著欣慰。然而,同處於送行位置中的我的朋友Z,他面對的卻是情人的別離。那是我見過最誠懇、誠實的愛情。


已離開愛情狀態的我,在生活中很少被身邊的情人所觸動。也許是離得相對來說近的緣故,我能看見他們之間堅實的部分、脆弱的部分、強硬的部分、軟弱的部分、我能體會的部分、我無從體會的部分。當然,那些脆弱的物事,以及堅實基底上的縫隙,時常才是生命的常態,只是它們只在很偶爾的瞬間與片刻,閃現在他人甚至自己的眼前。我無法不被這些閃現的時刻所觸動,觸動的同時也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因此我往往默默地以凝視作為非常微弱的陪伴,或者簡單地尋問:「你想要一個人嗎?需不需要我幫你叫他過來?」而後迴避地走遠。


即便走遠了,依舊有一些奇妙的什麼留了下來。


比如那天在中橫,我看著搖曳的火光,背後帳篷裡傳出的他們的談話聲,有時像星星穩穩地嵌在空中,有時像細小的雨落在火裡,有時又像木材燃燒時迸發的火苗跳躍而出。


比如另一個那天在二水,我在日式的美麗工寮裡吃著Z煮的關廟麵,配上這趟旅途中沒吃完的玉米罐頭,一面也與十分強悍的蚊子搏鬥,腳上的傷還有些許的疼痛。在昏黃的燈光完全照耀不到的角落,他們就坐在那裡。一旁拴著的二水朋友的狗偶爾朝著他們的方向叫著。我獨自一人沈默地吃麵,因為受不了蚊子而爬到桌上。然後他們走來,Z的臉頰上因為燈光的緣故,就像黃昏的海面一樣。


Z說,他應該會放他自己去搭船。


如果人生中的重要事件發生的瞬間,都在回憶中成為了足以標誌出什麼的永恆的圖景,那我想,人對於那個圖景的情緒時常是想念:在國境之外回身的那種想念、帶著真摯的誠懇的那種想念、有時以為自己忘記了,卻因為一些際遇而發現它始終存在的那種想念。


有人帶著那些圖景直奔向前,也有人因為那些圖景駐足不前。我想,Z是前者。他說,他不希望讓送行時他上船的背影,成為一個標誌點。所以他迴避著明確地看著自己的愛人上船。


即將到來的送行的那一天,想必也會是我走遠了,依舊有一些奇妙的什麼留了下來。


前幾天,我才以吃飯的方式替即將赴美讀書的朋友送行。我與他並不常聯絡,但他確實在我永恆的圖景之中,佔據了一定的位置。吃飯的過程中,我與那些有點生澀的記憶相遇,因此也察覺了自己其實並沒有變的什麼。我在送行之前寫了一封信,卻沒能在當天交給他。我並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我愈來愈相信秘密這一回事,也愈來愈相信存在勝過於擁有這一回事;也或許是因為,我就像Z,選擇不將遞給他信件的瞬間,作為記憶中的永恆圖像。


信件有時並不是無法送達,而是沒能也不願寄出,就像那條小說之中,沒有盡頭的、蜿蜒而漫長的山路。


我在信的最後抄寫了喜愛的詩行。在環島的後幾天,我與朋友騎車來到美濃,我們坐在鍾理和紀念館的門口,用發燙的手機聆聽作家在一場演講中,朗誦他自己為美濃黃蝶祭書寫的詩。這與我抄寫的是同一首詩,我記得聆聽的當下,我允許我自己流淚。


也許是同一天的那個前幾天,我與Z聊到台中鐵路高架化,他提起了保羅奧斯特的〈記憶之書〉。


「突然想到記憶之書:總有一天,他必然會耗盡自己。」

而我說:「可能也因此能創造什麼吧。」


我相信是如此。杜甫的〈終南別業〉中說:「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這是我在大一下學期時,發現自己時隔了一年多,才第一次看懂了電影《鳥人》的最後一顆鏡頭。耗盡自己之人,往往在墜落時在空中飄升。


《碧海藍天》中也有類似的語句,那樣的邏輯來自水中的浮力:「潛水就像在水中滑翔不會墜落。」


鳥人




(寫於2016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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