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4日 星期三

電影讀書會:滅頂與生還 ——索爾之子【遺珠:它們依舊環繞著太陽行運行(之一)】

「對我來說,『索爾』已經成為類似形象的存在,甚至當我在看其他部電影的時候,我腦中也會浮現 “they’re Saul.”這樣的句子。」


我記得聚會當天,我是以這樣的句子開啟我們之間的談話。大部份談話的內容,我從類似逐字稿那樣的紀錄,到區分一個又一個主題與軸線,最後寫成較為完整可讀的文章。在這樣的過程中,勢必捨去了什麼(因而也創造了什麼),比如那些語意或許模糊,卻因此十分詩意、更能夠傳達出事物「狀態」的話語;也比如那些不具備足夠能量,因而無法成為一個主題或軸線,但卻依舊不減它的重要性的思緒。


這篇較為隨性的文章的目的,便是彙整起這些遺珠。我相信:即便它們的質量並不足以使自身收縮為球狀,但它們依舊環繞著太陽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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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孩子與集中營】


志誠說:「『孩子』在集中營究竟是什麼樣的位置呢?像李維在《滅頂與生還》中就有說到,戰時(接近戰爭沒尾)的德國、戰後的德國十分窮困,所以才在四零年代興建集中營,一方面也提供免費勞力。為什麼住在集中營附近的人不知道集中營的存在?為什麼他們沒有稍微想到,明明戰後柏林是這麼窮困,為什麼還有這麼多小孩的鞋子、衣服可以穿?」


【關於集中營中人物的power】


昀昊說:「《索爾之子》預告片配樂叫作『這是什麼力量?』而在電影畫面中,人們被用力地拉扯,這令他感到一種命運一般的暗示,然而,他又不覺得電影的主題是宿命與自由意志的辯證。」


志誠回應昀昊:「集中營中的人們在肢體上的確是十分active的,那是非常自發(從內部產生)的力量,而不是被動。他們想要掩護誰、想要宣示什麼的時候,都有這股來自內在的外顯力量。索爾其實充滿了這種自發性的power,但又說自己是死的人。這部電影其實一直拍出一個狀態:不那麼做就活不下去。」


志誠又接著說:「李維在《滅頂與生還》中有寫到:集中營讓每一個人都無法成為受害者。我在觀看關於集中營的作品與歷史時,時常會感到非常不解,不解於他們為什麼不反抗?這樣的情形怎麼可能發生?而我後來就對自己說:『它真的會這樣,它真的會發生,而且其實,沒那麼難。』它比《黑暗騎士》中的Joker還要容易,Joker其實是一個形象。在集中營、在整個二次大戰中,你甚至找不到一個Joker。」


【關於電影拍攝的手法】


品薰說:「我覺得他藉由非常多的細節去拼湊出集中營的真實,像是那個拍照的橋段,就可以讓我們知道外於集中營的人地無知、無從得知狀態。他就是要拍下照片,讓外界的人知道集中營裡的情況。」


芍甫說:「我對於影片拍攝的手法印象深刻。攝影機時常拍的是索爾的側臉與背面,看電影的時候好像觀者也置入其中,觀者就是索爾身邊的某個誰。這是一種第一人稱的『我』的敘事。」


我是這樣回應的:「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就很喜愛他的形式。對我來說他的淺焦鏡頭與其他的手法,已經是與內容不可剝離的了。甚至十分呼應了索爾的存在狀態:他是十分內縮的人,往自己內在探去,以至於外界對他來說是朦朧的風景,或許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夠繼續在集中營中生存的原因。我覺得他就像一個房間、空間,窗外是朦朧的景象,他就坐在自己裡頭。」


芍甫另外也提出了對於兩個孩子的看法,他說:「我會覺得那兩個孩子其實同一人。不只死去的小孩是一個象徵,那個最後的小孩也是,小孩逃出去了,就好像索爾自己也逃了出去。死去的小孩如果被安葬,就好像索爾自己也能夠有安息的死亡。兩個小孩都是索爾的寄託。」


【關於兩個孩子】


於是我們的談話更進一步地聚焦在「兩個孩子」,子齊說:「電影中,索爾是面無表情的。我對理論不熟,不確定是不是可以講索爾是一個被規訓的身體?比如說他撞到長官會立刻脫下帽子,他是納粹的工具人,行為講求效率。


我記得他看見那孩子之前原本在刷地板,他聽到了呼吸聲,於是轉過頭去。那就是電影海報的畫面。在那之後,索爾的表情不一樣了,變得有靈魂。你看不到小孩,但你看得到索爾那時的表情。


我覺得在他看見那小孩之前,他是生存大於意義的,那種生存是動物本能的生存。而在那之後則是意義大於生存。他說:『我們早已是死的人了。』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候,索爾的意義才能夠大於生存。那是真正的活著的意義,而不只是生存而已,甚至生與死的物理狀態也不重要了。看到那小孩就像是目睹奇蹟。


剛剛有討論到片名為什麼不要直接叫『索爾』?我想到的是,這部電影不是在拍索爾,也不是在拍那個象徵性意義的兒子,而是就是在拍『索爾之子』。索爾之子便是這部電影想要傳達的人的狀態,索爾與兒子的連結是生命的延續。我也覺得索爾其實也知道那最後的小孩是通風報信的,但他笑了。那對他來說就是神,神會不會拯救他、會不會赦免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神來了』,這就夠了。」


志誠回應:「聽你這樣說我會很想重看他回頭那一幕。的確,當意義產生時,真正的生命才開始。當意義產生時,你不需要逃避死亡,反而能勇敢迎向死亡。我們常說意義其實是在行動裡的,就像異鄉人中的莫梭,他一開始是沒有意義的生存狀態,他的意義一直到他在牢房中時才產生,因此他有了生的慾望。


相信葬禮的人也就相信after life。索爾看到小孩也就像是剛剛苡珊說的零時,是一個new beginning,而小孩又是innocent的存在,充滿了可能性與個人性。但就像李維說,沒有人是無辜的。這部電影在結尾時告訴我們,就連我們一直視為innocent的小孩、索爾因此視為奇蹟的生還的小孩,其實都不是無辜的。片尾的小孩是報信者,他可能是無知之人,德軍以話術誘導他。但當他長大,慢慢知道什麼是集中營、什麼是二次大戰的時候,他接下來的人生就再也無法脫離了。」


長虹在這時提出了一點疑惑,她說:「我會很疑惑為什麼他們要停下來休息,如果是在生死關頭應該不會停下來休息才對。」


許多人覺得這個問題十分有趣,其中有一人便說:「也許是他們覺得逃出集中營就夠了。」志誠接著說:「對,有可能。當活著的意義完成之後,再繼續生存下去可能就是難堪了。就像李維與其他生還者在倖存之後面臨的罪疚與恥辱:我憑什麼活下來?憑什麼逃出來?因此他們真正渴望的是安息。褚威格也是,他也和李維一樣,其實是撐了很久才自殺的。就像沈從文在文化大革命之後轉向鑽研實體存在的物品,他們都在找可以支撐自己生命的意義。」


馨儀則說:「我看電影的一開始其實很進不去,因為我會疑惑,在那樣的處境之中為什麼不乾脆去死呢?一直到看見那個想要自殺的拉比,我才稍微能夠進入。在基督宗教與猶太教中自殺是一種罪過,一位拉比自殺代表著他其實已經放棄信仰了。(那樣的環境是能逼著人放棄如此解釋著整個世界的信仰的。)而索爾的生命的意義是為了死者,而不是其他人,是為了生者的。」


【關於交付包裹的女人】


婧琳說:「我們好像都沒有討論到那個女人。她那時想握住索爾的手,索爾卻把手縮了回去。」


另外有人也回應:「索爾出來時,也有人問索爾:『你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我想,由他們之間的無語及凝視,可以猜測他們之間或許不是沒有關係的,甚至就是因為連結太過深厚,因此才如此小心翼翼。


志誠則說:「索爾之所以收回手,可能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手已經沾滿了死者的氣息了。」


品薰接著說:「我覺得很有趣的是,索爾對同是集中營工作隊的隊員說:『她不是我的妻子。』同時又一直說那小孩是自己的兒子。但我們其實知道那不是他的兒子。現實中可能是那女人確實是他的妻子。」


【關於生命的氣息】


延續著包裹的話題,志誠在一陣靜默後,說:「我第二次看的時候,有特別注意到索爾拿到包裹後刻意脫隊,進入前往毒氣室的人群中。那是一種過渡:進到裡面去,成為他們的一部分。那時全然混亂、毫無秩序的場景,跟第一次井然有序的氛圍相差很多。


李維在《滅頂與生還》中有寫到,通常集中營內的人會忌妒新來的人,表現嫉妒的行為甚至比軍官對待囚犯更過分。欺壓的最嚴重的反而是同為囚犯的人。因為這些新來者,還有著『生命的氣息』,這使人嫉妒。」


我在聚會後又特地看了一次第一次與第二次送入毒氣室的橋段,並注意到亞伯拉罕這個角色的特殊意義。他在影片中,是少數與索爾較為頻繁接觸的人中,唯一以不責備、理解的眼神凝視索爾的人。我想著為何如此,並在我重看了索爾發現「兒子」的那一段中,發覺了或許是緣由的東西。



是亞伯拉罕發現那個「兒子」還活著的。或許是因為如此,亞伯拉罕能夠接近索爾的心境。




(寫於2016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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