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過的幾部電影,從第一部到最近的幾部,每一部都在講一群找不到自己方向、不曉得該如何生活、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人——一些迫切在尋找的人們,他們企圖尋找一些最基本的答案,像是: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
奇士勞斯基對我來說別具意義。至今,當我被詢問喜歡哪些導演的時候,他依舊是會首先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沈重而光亮的那個答案,如同褚威格的鑰匙一般。我猜我自己並沒有認真思考過這樣的問題,或許是因為記憶的緣故,他的名字成為了回應這個問題的直覺。
所謂的記憶,即便現在不必刻意回想,它殘留的部分仍然令我感到不可思議。那是一段我難得能爬伏於自己之中的日子。高三畢業之後,我在山中的學校待了一段時日,在那兒,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特別舒適,通訊不便也使我每天能仔細回想當天做了哪些事、遇到了哪些人、說過哪些話。奇士勞斯基的《殺人影片》與《愛情影片》,就這樣融入了我的生活,成為我書寫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進行我日後為自己所定義的「電影書寫」,我猜(同時也願意相信),也是最美好的一次。這兩部影片於是不時閃現著陽光在葉面上爬行的色澤、鞋子在濕潤並鋪滿落葉的地面踩過的聲音(那與乾燥的地面十分不同)、深邃而純粹,卻有些不祥的狗的眼神。
不過說實在的,大部份我所記下的東西,都回到了它們自身的空間與時間之中,不再被我所擁有。我並不打算刻意回顧過往的文字,當然也包括那篇電影書寫,因為我曾有一段時間只活在記憶裡,如同迷失的幽靈一樣悲傷。我有時更願意相信,我們的記憶更多時候不是靠留住它的偏執,而是靠不經意出現在生命中的實在、可見之物。要在這些物質上獲得不可見的記憶,就得義無反顧地進入生活之中。就像奇士勞斯基所寫的:「我仍然堅信,一旦你想到一個真正好的主意,它一定會留在你的記憶裡。⋯⋯當某件事發生之後,你會突然認清自己曾經思考過的某個問題,和你曾經想到過的一個好的解決方法。」
時隔與奇士勞斯基初遇已一年,我這幾個月來陸陸續續讀著已絕版的《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並與他重逢。讀起這本書,我不知為何地時常浮現「故事」這個詞語,它帶有一種魔力,像頭燈一般指引前路,同時又藉由光亮遮蔽自己的面孔。
吳明益在《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最後一個故事中,寫著:「故事並不全然是記憶,記憶比較像是易碎品或某種該被依戀的東西,但故事不是。故事是黏土,是從記憶不在的地方長出來的,故事聽完一個就該換下一個,而且故事會決定說故事的人該怎麼說它們。記憶只要注意貯存的形式就行了,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只有記憶聯合了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而那本我花了漫長時間閱讀的《柏林童年》,班雅明的文字令我著迷而暈眩:「偶爾把幾句話投入那片寧靜,這些話語從寧靜中返回時,變成了故事。」
我試著想奇士勞斯基的那片寧靜會是什麼樣的物事?或許會是《雙面薇若妮卡》中的這一幕:薇若妮卡拋著手中的透明球體,球體的大小剛好能被手掌包覆,球中則自成一個空間,亮片在其中閃爍地飄動著。當球因為彈力而上下跳動的時候,空氣中飄落的微塵就化為了雨,輕盈地落在薇若妮卡仰起的臉上。那飄落並沈降在她臉上的,或許不是微塵、不是雨,而是細微而重要的什麼也說不定。
也許是一個月前,我無意間獲得了這樣的詩句:「有些人能感受雨,有些人只能被雨淋濕。」又令我想起了薇若妮卡。那是十分迂迴,也因此十分精準的語言,藝術時常以這樣的方式接近事物的狀態,詩是如此、文學是如此、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當然也是如此。
「狀態」對我而言,時常是使我著迷於一項事物的理由,更甚於事物的名字。比如,我分辨不出這輛單車與那輛單車的好壞,但我喜歡騎車時的狀態,也喜愛靜靜看著朋友按著後煞、將車倒放、轉動踏板,並按著變速時的狀態。變速時,先是「喀、喀、喀」的按鍵聲,接著則是鏈條離開了原先的齒輪、置換到另一個齒輪的聲音。那時鏈條閃動,我的思緒往往跟不上它的速度,而我甘願始終留在後方,看著它的背影。我想,懂車的人耳朵勢必得要很敏銳吧。這些事莫名地令我十分著迷。
我永遠地被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留在後方。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這樣暈眩的時刻,奇士勞斯基便寫過:「當我在看那些偉大的電影時,我的感覺並非嫉妒,因為你只會對你可能擁有的東西產生嫉妒的感覺。你可以覺得羨慕,但是你也無法羨慕完全超越你的東西。我的感覺沒有什麼不對。相反的,那是很正面的感覺,那是當我看到居然有那樣的東西存在——那種我永遠無法捕捉的東西——而發自內心的一種佩服、一種目眩神迷。」
在《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中,他也寫下了自己無法在拍攝紀錄片的原因,對我來說那原因有個名字,或許能夠稱它為「虛構的故事所帶來的溫柔」:「我害怕那些真實的眼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權利去拍攝它們。」
他遠離了真實的眼淚,有時更走近、甚至帶來了真實的眼淚。他回憶自己拍攝《十誡》時,寫道:「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都值得細心審視,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與夢想。人們羞於談論自己的生命,因為覺得難堪,不願揭開舊創,否則就是害怕自己顯得守舊、多愁善感。」
我是這麼相信的,如同我也相信他是個誠實的人,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反抗著人生的無意義與無聊。光是他在進入電影學院前,對心理醫師說:「因為我算過,裡面有七十二條小電線。」就足以打動我。他花了三、四個小時對醫師描述電線這件事,我閱讀至此,腦中浮現了《紅色情深》的開頭——那似乎串起了人與人之間聯繫與命運的電線。
對我來說,誠實便是意識到自己能夠承擔多少,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知、無能、懦弱、卑微的部分,在這樣的意識中,誠實的人只述說那些真實而不虛妄的情感,並在說話的同時明瞭它的代價。
奇士勞斯基的淚珠並不虛妄,它真實地化為了雨,又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在世界上。
在文章開頭,我引了一句奇士勞斯基的話語。當文章來到尾聲,我已無法傾倒任何語言,那沈默將與奇士勞斯基的存在一般沈重而光亮:「在拍電影的當兒,時常也會發生一些事——至少它們會維持短短地一些片刻——將這種愚昧的感覺(「我做的工作毫無意義」)一掃而空。這一次是四位法國女演員,在一個隨意的地方,她們穿著不合宜的衣服,假裝自己擁有道具及夥伴,然後表演得如此之美,將每件事都一觸成真,說幾句對話的片段、微笑或憂慮。就在那個時刻,我可以了解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寫於20160918,刊於電影社105上學期社課小報《有影試刊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