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記慈悲的眼神——《海星的秘密》
「我們其實就像迷失在森林裡的孩子一樣無依。當你站在我面前,看著我,你哪裡知道我心中之苦。假如我撲倒在你面前,向你泣訴,你能知道我多少?一如你對地獄知道多少,就算有人告訴你地獄炙熱又可怕。就只為了這個緣故,人在面對彼此時就該像站在地獄入口一樣,心存敬畏,深思而慈悲。」
——法蘭茲·卡夫卡
法國導演露西哈茲哈利洛維克(Lucile Hadzihalilovic)於2004年以《Innocence》獲得斯德哥爾摩電影節銅馬獎,在該部作品發表的十一年後,其新作《海星的秘密》(Evolution)以緩慢而節制的敘事節奏,向我們唱起了孤獨、落寞而慈悲的歌曲。想像一座海面上的島嶼,上頭僅只居住著皮膚蒼白的女人與年幼的男孩,日復一日,他們在白日的海中泅泳;男孩們依循著不知何以的規矩,吃著黯淡的黏稠食物、喝下滴落在水杯中的藥水、定期前往醫院進行診療。唯有一位名叫尼古拉的男孩看見了夜晚的海洋,並以深沈的眼睛凝視岸上赤裸、纏繞在一起的女人——她們以母親的身份,根植進男孩們的記憶裡——亦以同樣的眼神,迎向了朝他襲來的真實。海孕育了原初的生命,母親以近乎一年的光陰、漫長的陣痛迎接子女的降生,兩者在我們身處的現實中成為了生育的符號,而在法文裡頭,海(mer)與母親(mere)有著相同的發音。以語言迷人的隱喻性、符徵與符旨之間的探查與再賦名(電影中,生育者是年幼的男孩)、孩童尚未定型的觀看方式,它們都是編導露西哈茲哈利洛維克作為觀景的窗口,試圖踏上找尋名字的路途:什麼是病?什麼是生?什麼是死?生命從哪裡來?人們如何以沈默的凝視,即便是錯誤的傳譯與誤讀,依舊嘗試著理解彼此,分擔著那無法分擔的苦痛?
海星及海螺貝殼
海星作為符號化的象徵,時常出現在電影中的場景裡:死去的男孩身上,躺著一隻紅色的海星;女人的背上長出了相似於海星管足上的吸盤;手術燈的排列形狀,與海星的體態如此近似;而手術燈燈光在尼古拉眼睛上的倒影,亦宛若散發著強烈白光的海星封存進其中。
大多種類的海星以外翻的胃進食,因此進入體內的食物,大部份已經過消化或吸收;少數種類的海星並不以外翻的胃作為進食的方式,而是直接將食物吞食進體內,在體內消化後,將無法消化的部份吐出體外。
電影中,一位名為史黛拉(Stella)的女人與尼古拉時常以互相凝視的眼神,進行著無聲的對話。其中有一幕,史黛拉在尼古拉的床前對他說:「你不畫嗎?畫什麼都好。」尼古拉於是沈默地以鉛筆在紙上畫了海星,而史黛拉則畫了海螺的殼——在這之前,一位參與療程的男孩在一次檢查之後,再也沒有回來,僅留下一個間雜著橘紅色斑紋的海螺殼。
而空洞的殼,時常是海星消化後的殘餘物,由於無法被海星吸收,因而被吐出了體外。史黛拉繪下的圖像,或許是產生了近似悼亡的情緒的緣故,也或許是一種拾荒:撿拾起男孩遺留的事物,記下事物上頭思緒的殘留。
孤獨、創造與無聲的凝視
這座島嶼上空,旋繞著疏離與孤獨的氣息,無論是在尼古拉對於自己名義上的母親、島上的規範產生質疑的之前或之後,疏離始終是這座島嶼上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基調。電影打造了一個無風的空間,包裹著沈滯的空氣,宛若人們的內在世界亦阻止了時間的流逝。尼古拉以沈默、寧靜與筆直的凝望,承接了成長過程必經的失落感受(母親對於自己目睹死去男孩一事的不信任),並將失落的部份,以繪畫的形式填補,在精神上創造了自己觀看世界的窗口。這或許是成長的永恆註腳:搬起一磚一瓦,黏合那屬於自己的堡壘,將在現實世界中的落寞,以虛幻卻仿若踏實的創造,拼湊成內在的心靈圖像——《飼養烏鴉》中的女孩安娜,以沈默與凝視,將大人們對孩童的訓斥姿態記在心底,並在孤獨一人的時刻,扮演、模仿起大人的姿勢及腔調;而《美國心玫瑰情》中的男孩,則是以忠實的錄像,紀錄著他無從確切以語言表述的詩意、深藏在事物背後的強大力量。
尼古拉的凝視摻雜著「旁觀」的抽離感,當他目不轉睛、毫不迴避地直視著自己的傷口、刺入手臂的針頭、人們的面孔時,他的眼神越過了表象,看見那些暴露在眼前的裸裎真實。他看向事物的遙久眼神,駐進了理解、溫柔與慈悲。露西哈茲哈利洛維克大量地將鏡頭面向人們的雙眼,藉此指認出語言的疆界,並以影像的說話方式,攝下那無從以語言表述的眼神,而在那樣的眼神中,史黛拉與尼古拉聽見了彼此細微、緩慢而篤定的說話聲。
海上的船:有限與無限
在電影《海上鋼琴師》中,1900在踏上陸地時,深刻地體察了自體內湧出的恐懼,那樣的恐懼來自於對無限的恐懼。對他而言,船的有限(由船頭至船尾的有限空間)、鋼琴琴鍵的有限(88個琴鍵)令他感到欣慰與安心,因為他能夠在有限的境遇中,創造出無限的樂音。傅柯也曾經這麼描述船的特質:「船是一個浮游的空間片段,是一個沒有地點的地方,以其自身存在,自我封閉,同時又被賦予大海的無限性。」而保羅奧斯特亦曾在其書《孤獨及其所創造的》中如此命名孤獨:「個體的船難。」
《海星的秘密》的末尾,露西哈茲哈利洛維克將鏡頭越過了獨自一人坐在船內的尼古拉,攝下在黑夜中閃爍著燈火的陸地。電影沒有續說的是:船會航向何處?不同於《四百擊》中無法橫越海洋的安端,尼古拉漂流在海上,徹底地置身於自限制中解放的境遇裡,然而,解放是否等同於自由?《四百擊》最後的鏡頭定格在安端望向觀眾們的臉龐,宛若向觀眾拋擲了無解的永恆叩問,而《海星的秘密》則在尼古拉隨著波浪起伏而搖晃的孤獨背影中結束,或許少了叩問的震撼與力道,卻留給了觀眾未盡、濃厚而綿長的哀愁思緒。
謹記慈悲的眼神
我猶記那迷人的水中影像:尼古拉緩慢而細膩地撫摸史黛拉背上的吸盤,不久,他們躍入海中泅泳、撫觸對方的肢體、相互親吻,並看見了群集遊動的魚群。彷彿他們是如此深信:往大海的深處回溯,便能見證生命最原初的樣態。我並不知道在生命原初的時刻裡,是不是無需語言的傳遞,僅以眼神便能理解彼此?或許,即使不存在著全然理解對方的可能性,仍能夠如同約翰·伯格在《另類的出口》中所相信的那樣:「痛苦無法分擔,但分擔痛苦的意願卻可以分擔。」
謹記慈悲的眼神。那眼神來自同情與愛,如同麥可漢內克所說:「要在痛苦裡尋求尊嚴,只能透過愛與同情。」
(寫於201604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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