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4日 星期三

書信:畢贛的鳥族,給畢贛導演

致畢贛:


我在一間日式的建築裡,讀你的詩句,並一一翻過那些從你的電影中定格,轉印到紙頁上的影像。我看見繚繞的煙霧,明白因為有了光源,我才能看見它的身影;看見人們凝望著遠方的背影,他們的眼神越過鏡子、越過欄杆,在黑暗中掉落,或者低空迴旋;看見時鐘與錶,我以身體感受真正的歲月,於是畫在手腕上的錶,有一天會模糊消失,畫在牆上的鐘,中心的鐵釘將它的影子,化作第三根、第四根指針,影子的針活過時鐘盤面的面積,在上頭長出了建築;看見倒掛的銀色球體,好像是昆蟲的複眼,如果擁有許多雙眼睛,記憶的回聲會不會也駐進許多抽屜裏,因此人們不再恐懼遺忘?我想,那個陰暗而充滿濕氣的隧道,或許也會成為《潛行者》裡的隧道,或許當我通過,也會有個誰告訴我:「當人們開始回憶,他會是溫柔而善良的。」這是你的電影,如你寫下:「像回到誤解照相術的年代/你攝取了我的靈魂」與「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我感到自己依舊迷失在你的電影中。我花了許久的時間,徹底不畏危險地投入「新穎的陳舊氣息」裡,我看著與我在同一個線性時間進程裡的景物與人們,卻感覺我的眼睛蒙上了幾十年的光陰,因此看向任何事物,都彷彿是望向了無限遙遠的過往。我幾個月前看了一本書《孤獨及其所創造的》,作者保羅奧斯特稱這樣的感受為「對於現在的懷舊情緒」,他引了福樓拜的書信:「⋯⋯我總是感覺到未來,一切事物的對照總是出現在我面前。每次看到一個孩子,我總是想到他(她)會變老;每次看到搖籃,我總是想到墳墓;每次看到赤裸的女人,我總是想像她的骸骨。」


但我仍迷失在你的電影裡,你的電影便是蕩麥。你說,輪迴本身便是一個時間的概念,那或許不是關乎物理上的生死,而可能出現在抽下一根菸的時刻裡。恍然間,我無數次地遺忘蕩麥裡街道與街道的連接處,遺忘你如何穿梭在那一個陰暗窄小的巷弄中,又是如何通往寬敞的廣場、湖面與階梯,但我再次看見時,我的記憶便如泉水一般湧現,裡頭波光粼粼,有時看得到彩虹。這樣的迷失將我帶往了我的內在,於是我自足地對自己說:「我迷失了。」迷失於時鐘的盤面,超乎歷史之外,瞬間即是永恆。如保羅奧斯特說:「他必須遺忘自己,才能在那裡。而在那種遺忘中,記憶的力量出現了。」以及「記憶:一個事件會再度發生的空間。」


你說,你看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體察了一個遙久、縱深的鏡頭,平穩地向前行進,於是記憶帶著時間,牽引出了空間;你在法國的美術館裡,看著梵谷的繪畫,感到繪畫不再是扁平的平面,每一次的筆觸,都是立體而高起的浪;每一次的揮筆,都是從死裡逃生出來的。他以生命作畫,畫最為純粹的東西。我想起你說,當你找到電影與影像對你的意義時,你便不再拍電影了。你的電影是追尋與尋覓,不是找到,而尋覓便是輪迴。我常想著,或許過去的我早已明白此刻將會看著你的電影,並為此準備了許久,如今它從記憶中走來,而後你以沈默的眼睛對我說:每一件事,都發生了不止一次⋯⋯。


我試著以語言接近你的電影與詩,或者,理解你的電影與詩,但我發現我不能。我幾乎無話可說,於是,我明白當語言失去了一切意義,它的極限同時也產生了,我將影像回歸於影像,在持續地觀看中,我任自身沈潛在無所言說的美好與自足裡。那是個擁有「絕對語言」的世界,萬物相通,近似詩。我明白我無法進入你的詩的秘密、特殊鳥類的語言、你自認不慎精準的傳譯⋯⋯我是一個在愛情中失落的情人、在自我斲傷中殺死某一部份自己的殺手、為那一部分的自己誦經超渡的僧人,像風一般吹開你雕刻的秘境,在裡頭迴旋,並赤裸地出來,猶如一位真誠而純粹的原人。


我有一段時間,總是困頓於如何潛入真正的生活中,在裡頭遺忘自己,因而真正記憶起當下所見、所感、所聽的事物。我在你的座談中聽見你說,你看著朋友打球賽、陪家人看法治節目,或許收穫的都比看大量的電影來得多一些,我對此感到難以描述的震顫,帶著略有鼻酸的柔軟欣慰。我不知道從何描述那「生活的藝術」,但我相信你真的看見了生活中無處不在的、事物的縫隙,其中有著任何縝密的語言都無從述說的光暈與詩意,你寫下了片段的靈光,它們發出風鈴般清脆的搖響,敲落在了事物的縫隙裡。有一天,來自瀑布的溪水會從縫隙中湧出,人們站在瀑布旁,將會如你在電影中所說:「他們不說話,只跳舞。」


是的,「我們不斷在變化,但珍貴的事物沒有變過。」你緩慢地說。洋洋用插著風車扇葉的桿子敲打欄杆,聽見衛衛的說話聲,持續規律地敲打節奏便慢了下來;她背著導遊詞,衛衛也以導遊詞與她唱著山歌;手電筒的光芒穿透手臂,進入瞳孔裡,瞳孔望盡了海洋;拔罐的遺跡,座落在陳升的背上;診所的頂樓,有尚未燒盡的火與沈默的狗⋯⋯我好像讀懂了你那些穿梭巷弄的鏡頭,意識宛若進入記憶的秘道,但我卻是實實在在地處於當下,在這之中,產生了時間差所震落的陳舊灰塵,我沐浴在灰塵飄落的速度裡,以身體承受住它,內心混雜著欣慰與哀愁的情緒。於是,我抄下你的話語:「我的電影就像一場大雨,但你們不要帶傘。」


親愛的畢贛,你說,你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面對自己,因為自己非常地矛盾。你不說空洞僵硬的語言,你以沈默與飽滿著記憶的眼睛寫詩,將語言及影像的重量,深沈地壓在人們的心頭上。



(寫於201604月初,並將此信抄錄至只上,交給畢贛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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