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西岸旅客碼頭前 (攝於20160918) |
這張相片,是為一位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朋友而拍的。我們都恐懼刻意的言說,而就是在今天,他不經意地提醒了我誠實的生活。在這張將近二十天前拍攝的相片裡,唯有他才能夠捕捉我想拍攝的事物。
從按下快門的那一天算起,我至今已帶著平靜而緩慢成長的心,來到這座臨海的城市三次。有時靠顛簸的客運,有時靠安心地搖晃的火車,有時則靠自己的身軀。上個星期日,即便手邊有許多事沒有完成,我依舊騎著心愛的鐵馬,在風聲、齒輪轉動聲、由遠而近的引擎聲中來到這裏。靠自己的身軀特別辛苦,在記憶中所留存的樣貌,卻也特別令人同時掛著微笑、掉下眼淚。關曉榮在《八尺門手札》的第一篇日記中,寫著:「身心的疲憊逐漸恢復後,再度明白了簡單的生活對求知與生命力的釋放向來都是至為重要的事情。」
這幾天以來,我總是在晚上九點左右不由自主地想著:「如果這種日子再延續個幾天,我一定承受不了。」同時會有另一個我說:「其實你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痛苦。」這時只要遠離像刀一樣嘈雜、像炙熱的太陽一樣寂靜(嘈雜與寂靜是可以同時存在的)的人群,我就能慢慢的把這段掙扎的時間撐過去了。我想,我只是需要一個休息日,並好好地處理關於記憶的問題,同時好好地寫日記。
昨日,我終於找到了能定期拍攝固定物事、同時儲存時間的地點。景框中有鷹架、有工地、有黝黑的工人、有雲,沒有山。工地令我想起了前天。那天我在客運上欣喜地望著窗外所騎過的、沒騎過的道路,它們帶領我再次來到了基隆。這個月開始,和平島開始了今年為期兩個月的考古挖掘,也許是因為我英文並不好的緣故(但我想絕對不只),與考古現場的工人聊天比起聆聽考古學者講解有趣許多。
那是一個又一個少數的、能夠戰勝距離的瞬間。一位穿著白色汗衫、素色長褲、雙腳上的工作靴沒拉上拉鍊的男人,在考古學家講解時,伸出他的右手。那迅速轉動手腕,而使得手心手背依序承受陽光的手勢,就像振動的蝶翅一樣。大概是看我一臉困惑,他問我知不知道這個手勢的意思,我露出難得的輕鬆笑容說:「不知道耶。」
在跟著他做了同樣的手勢幾次之後,我才知道手背是指五毛錢,這時再翻到手心,就成了一塊錢,再翻到手背時便累積到一塊半了。他用十分俐落而熟練的台語,配合自己的手勢迅速地唸著不斷遞增的金錢數量,「他們說話的時候都是錢啊。」他隨後對我說。「他們是博士,我們是博土啦。讀社會大學的喔。」他說話時,眼睛笑了起來。
那些瞬間是這樣來的:那位男人徒手拿著一塊料材,舉高手臂將料材抵在鋼架側面,而另一位男人左手拿著銲接時用的護目鏡,右手上的銲槍在碰觸料材與鋼架貼合處時發出白光。前男友工作地方的老闆娘曾對我說:「看那個,晚上睡覺時眼睛會很痛喔。」這時,這句話從那男人的口中重新誕生了一次。而眼睛像是被什麼燙到的我,始終無法理解他是怎麼徒手拿著那不到巴掌大的料材的。
那些瞬間是這樣來的:一位相對來說瘦高的男子在挖掘中的考古學者旁等待,當獨輪推車滿了的時候,他就得要把其中的土塊運送到對面堆著土的地方。我像是獨享了某種秘密一般,看著他以小跑步的速度在狹窄的路徑上推著車,在接近土堆時用力地藉由衝撞上土堆的力道,使車內的土塊成為土堆的一部分。他的熟練與力量令我十分著迷。我曾在他面前不小心掉落手機,他笑著對我說:「摔壞了就可以換一台新的啦。」
那些瞬間也是這樣來的:將近二十多天前,我盡可能地令自己遠離某個特定的時刻(但是注定是徒然的)而在基隆港西街上徘徊。一位穿著白色上衣的瘦小男子對我說:「這裏過去沒路了喔。」我們聊起天來,他指著自己的斜後方,說:「我住在車子裡。」他隨後拿著不鏽鋼便當盒走進一旁的店家。幾分鐘之後,他走出店家,出現在相機的景框之中,並開心地向我揮手,送給我兩個月餅(那時剛好是中秋節連假)。在我騎車來到基隆的那天,我又在那路口右轉,也許是騎車與步行的視線高度、移動速度並不相同,一開始我並沒有發現他就蹲在道路盡頭的陰影裡,仍是一身白衣、襯托著黝黑的皮膚。
騎車那天遇到的一位男子,在那天成為了「地陪」,他對我說:「這裏以前是會下雪的。」以及其他得、宛若時空膠囊被重新挖掘出來一般的話語,也是這樣的瞬間。
移動為的是戰勝距離,即便戰勝的時刻只有一瞬間,也只能夠有一瞬間。但只要有這些瞬間,就足夠我撐過綿長的夜晚,比如此刻。
(寫於2016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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