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日 星期二

隨筆與雜記:悠閒、自由與獨立

自從去年六月底,我在南橫騎過嘉寶隧道與下馬產業道路、進到轆轆溫泉的登山口,隔天清晨在山頂準備下切時滾落三、四層樓高度之後,至今陸續爬了鹿窟尖山、八富稜線、三角崙山。過了一年多的時日,我好像終於能夠好好處理那時山難的回憶。


漢納鄂蘭曾經在說明「心智」時提及奧古斯丁,並引用他的話語:「『存留於記憶的⋯⋯是一物件⋯⋯。但是當我們記取時,所得到的卻是另一截然不同的物件。』因為『貯藏與積蓄在記憶裡的是一物,但是刻印在正憶起那記憶者的思想中的,卻是另一物。』」當我讀到這一段文字時,感到自己鬆了一口氣。那種欣慰的感受來自於:奧古斯丁所描述的「記憶」好似擁有自己的生命,當它不再為人所佔有,它會活進那不可見的、自足而存在的時間表裡,在森林之間的縫隙裡。約翰·伯格將這樣的存在,稱之為「物事」(event)。


去年的那天,我與朋友們在關山市場吃著傳統的麵食當作早餐,其中一位朋友在昨日已騎著鐵馬從西雙版納進到寮國。當時的他用一貫的垃圾話語氣說:「欸,要好好吃啊,這是最後的早餐了喔。」現在想起來,那餐倒是不至於成為最後的早餐,但山難後,由於人中的撕裂傷而在鼻下縫了四針左右,那時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只依靠流質的食物,傷口時常腫脹而疼痛。


吃完了早餐、在關山的超市買完食材跟雨鞋後,我們就將登山背包綁在鐵馬的後貨架上頭,從關山騎往海端,然後一路騎上南橫。我記得當時那位朋友的規劃是騎車環島加上爬山,而轆轆溫泉只是第一座山而已,在原先的計劃中,接下來還打算爬畢祿山、清水大山。今年再次環島時,我們依舊騎了南橫新武部落前的一小段,從那兒便能見到當初摔落的那座山頭。


在騎鐵馬的狀態中,有一點與登山很接近,有時也與進入書寫的狀態很接近。它們總是以不同的力道捶打(並粉碎)著我所擁有的稀微自信、勇氣與價值,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它們有著能夠令人上癮的特質,那樣的特質就像梭羅在《一個人的遠行》中所說的,「悠閒、自由與獨立」。如果能夠,我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始終追趕著這樣的生活。


騎鐵馬上坡時,耳邊靜謐地好像只會聽見汗水低落的聲音,這時就將自己潛入最深沈的內在處所,在那兒等待著將臨的未知之物。那樣的未知之物只會在經歷一段長長的上坡路之後,在下坡時伴隨著歌聲而顯現。即便它顯現在你眼前,你依舊不知道它的名字。


騎著鐵馬在南橫下坡時,伴隨在耳邊的則是風聲、新武呂溪的溪水聲、樹葉顫動的聲音。這時就讓自己躍入外在世界之中,仔細記住每一陣風的紋路。


山難之後,有好長一陣子我十分畏懼(但依舊十分嚮往)山,甚至連騎鐵馬、走過田埂、奔跑下樓梯等等隱含著墜落危險的活動,我都恐懼地拒絕。直到今年環島之後,我才又無法自欺地承認,我所恐懼地拒絕的世界,才是真正吸引我的世界。我依舊喜愛電影,但我對於一整天待在室內、幾乎不間斷地觀看影像感到痛苦;我也依舊渴求知識,然而我總是在課堂的當下,深刻地感受到這些課程再如何有趣,它們都無法帶我去到什麼地方。


這幾天以來,我一面小心翼翼地翻閱從圖書館借來的《與子偕行》,一面用OsmAnd查看楊南郡與徐如林走過的路線。年代久遠的書籍就像風化片岩一樣易碎,而他們的文字是山,我沈浸在他們以文字作為石頭,而鋪成的道路中,眼睛盯著小小的手機屏幕,路線在黑暗的宿舍中發起光來。


這星期週末就要爬雪山了,我依舊會在看到下坡時,感到墜落的畫面在眼皮底下爆炸,然而山總是要爬的。即便口中說著自己不敢再跟著那位朋友爬山,但還是希望自己再強壯一點、再敏銳一點,因為到頭來,我也只有在跟著他們爬山、騎車、移動的時候,才感覺自己稍微追趕上那「悠閒、自由與獨立」的生活一點點。


我還記得山難前在登山口附近紮營的那一晚,星塵亮得能夠覆蓋地面,就像下了一場雪一樣。夜裡傳來山羌的叫聲,而升起的火就像心一樣搖曳。我的存在在火光之中,壓實了自己的影子。




(寫於2016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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