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4日 星期四

隨筆與雜記:責任

今晨得知一個半月前書寫的〈回望中才能理解的重負:文溫德斯的上帝之眼〉(http://www.cinezen.hk/?p=6968) ,在前天已經刊出了。我在兩個月前收到一個媒體藝文版編輯(並非文章刊登的這個媒體)的邀稿來信,內容是說,他看了我在另一空間書寫的文章,想邀請我成為藝文版的專欄作家,一個月書寫一篇約莫三千字的評論。


當我實際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價值會一直被粉碎,最後只有責任倖存下來。這種責任很接近信念,我時常想,一個人存在的重量,或許就依憑於此吧。


這篇文章是關於文·溫德斯。前幾個月台北有了他的修復影展,我因此得以看了他1970-80年代的幾部電影。在此同時,我也閱讀了他的攝影集《一次》,其中的一段話總令我想起了班雅明的《柏林童年》。書寫的時間裡,我依舊像現在一樣,時常翻閱約翰伯格的《留住一切親愛的》。我喜愛他那「第二人稱」的口吻,對我來說,那是私密性的書寫之所以有著公共意涵的關鍵,也就是「分享的意願」。


書寫期間,我反覆聽著《公路之王》中的樂曲,當它播放至Heinz的Just like Eddie時,我感覺自己就處於溫特的車內,與他們一同在風的吹送下唱著歌。


從高二以來便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師長(同時也是朋友),在看了這篇文章後對我說:「蘇珊桑塔格說評論者要做的事將作品表面擦亮,讓作品更透明(大概是這個意思),讓作品自身來說話,這篇是有做到的。」而另一位則對我說:「讀你的文章油然而生的是共同悲劇的傷感。」收到他們的回應後,我選擇了拒絕編輯的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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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自信說服自己,我的書寫達到了同是師長也是朋友的他們所說的狀態,然而,他們的話語依舊使我重新相信了,對於電影的書寫是有意義的。


收到邀稿的信息時,我十分掙扎,但也十分高興。掙扎在於,我明確地知道自己的書寫速度,以及渴望的生活。我沒辦法承受過多的注視與眼光,也無法背負過多的期待,那會使我十分焦慮,因此無能誠實地書寫。我喜愛的作家曾定位他自己「在角落慢慢地寫作」,我想那樣適度地與外界保持觀看的距離,會是對自己溫柔、也是誠實的狀態。


因此在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非常地焦慮(甚至痛苦),在那幾天裡,我每天的睡眠時間使身體出了點問題。而我想,身體出了問題(但不是多嚴重的問題)並不只是因為生理作息,內心所累積的不安、徬徨與焦慮,也藉由這一次半強迫的書寫釋放它們的能量。我一方面相信著「恐懼與悲傷不需要被輕易撫平」、「保持不安與不滿」;一方面也十分渴求平靜、寧靜但豐饒的狀態。我一面與焦慮搏鬥,一面在書寫到那輕微但深沈地敲打著我的內容時,感到短暫的富足。


在書寫而感到痛苦的當下,我曾經對朋友說:「我想寫的是能像山一樣一直在那裡的東西,即便現在的我距離登山口,還有著像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裡,那條蜿蜒、宛若沒有盡頭的山路一般的距離。我不想跟隨華麗但轉瞬即逝的燄火,如果能夠,我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去為那將熄未熄的營火添上乾燥的柴枝。」


他在聆聽完我的痛苦時對我說:「千萬不要去承受不夠誠實的東西,那裡頭沒有光,就像書中提到的,火的不同性質。」那本書,便是我一翻再翻的《華氏451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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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把臉書應用程式與Messenger從手機刪除,想要盡可能地延長遠離喧擾的時間。為了書寫一些文章,我也重新將自己投入那片寧靜的過往,讀著以往所寫的雜記,恍惚之間便看見了一年前,以及在這一年之間的自己。大一下學期是我認為我最誠實的生命階段。沒做什麼事,甚至沒爬什麼山,也沒騎什麼車,只是不斷地潛入生活,實踐著「書寫的責任」。


朋友最近的一篇貼文使我在一堂課的期中考試裡強忍著激動的情緒,並在步出文學院時流下並不寧靜的眼淚。他書寫的內容,是那時我們在台十一上的水璉國小與不久後的騎行。而我依舊記得那時昆蟲在一瞬之間飛行、陽光穿透透明的樹木。我們坐在鞦韆上,手機裡傳出的是《秦皇島》的不插電版本。鞦韆輕微地搖晃,而我問他:「你在爬山、騎車、旅行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不當作家、當不了作家,其實也沒有關係?甚至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想成為作家,只要能好好爬山、好好騎車、好好誠實地生活就好了。」


他說:「會呀,其實一直都是這樣,與其說成為作家,不如說那是一種書寫的責任吧。」
我凝視這個詞彙背後的物事,並被深深地打動。書寫之所以能夠長久,是因為它始終對於某些人來說,是通往誠實的傳說與道路。而誠實,總是與責任密切相關。


我對他說:「我總覺得,世界上能成為作家的人很多,但是擁有偉大心靈的人十分稀少。」因為要在巨大的現實之前抗拒誘惑,同時明瞭並承擔起自己內心最堅韌的物事,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而我總記得傅柯說,對於界線的考察正回應了我們對於自由的渴望。
在他那篇貼文的末尾,他寫道:「身體能為自己做的事很多,而我也因此相信,走過的路未來也會走進腦袋中的,就不要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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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也逐漸明白:當我實際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價值會一直被粉碎,最後只有責任倖存下來。這種責任很接近信念,我時常想,一個人存在的重量,或許就依憑於此吧。


這時,我也會痛苦地發現評論式話語的無用與輕盈,並且開始學習沈默的意義。然而說話與沈默之間存在著交換與交易、借貸與償還,我逐漸明白經濟學的意涵,以及約翰·伯格為何將那篇文章,取名為〈死者經濟學十二論〉。即便是沈默無聲,尤其是沈默無聲,不代表另一種言語傳遞不被聽見,同時,也不代表自斬了歷史的舌根。這同樣是約翰·伯格輕柔地告訴我的。



也許,就不必太過於擔心了吧。僅僅保有清明的覺知,緩慢地、不甚明確地朝著某個尚未定型、依舊模糊的遠方走去。


(寫於2016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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