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4日 星期四

隨筆與雜記:身體是美麗的

「距離」能幫助人面對許多苦痛。在我出了急診室、一位朋友得知我進急診室的原因後,用訊息對我說:「忘記是哪一個詩人說勇氣是年輕人閃閃發亮的鎧甲。」啊啊,的確是這樣,在旅途中受了傷之後的傷口總是閃閃發亮,而佈滿傷痕與皺褶的身體是美麗的。


當我在顛頗的山路下坡時,早已察覺到煞車失靈了,於是我只能順著山路的走向滑下去。然而這條從水璉翻海岸山脈到月眉的「花蓮38-1」,在過了8k之後便十分地陡,佈滿了碎石與爛泥(天啊,真的是我騎過最爛的路),現在回想起來,人還在車上時的震動程度,大概是連牙齒因震動太過劇烈,而發出的咬合聲音也聽的一清二楚的那種。我很快在6至7k處面臨一個大轉彎,然而我已經完全無法把鐵馬的龍頭拉回來了,於是直直地衝撞上山路旁的柵欄。我想,或許那瞬間除了沒把握把龍頭拉回來之外,大概還靠著身體直覺吧:幸好是撞上柵欄,也幸好有柵欄,否則我絕對不是只縫了十七針而已。


我的反應速度可能還是太慢了,照朋友的說法便是「哎,你不太會摔車」。察覺煞車失靈的那段時間裡,其實並不存在著真實的時間。如果說去年山難時的墜落,時間就好像被竊取、損毀,或是憑空消失;那麼這次倒比較像是那時被收去的時間,突然又降臨在我的身體上。只是在這段無限綿長的時間裡,我意識清醒地明白自己必然卻無法阻止的結局,那時,我腦內填塞著「煞不住了」、「要撞上去了」之類的念頭。「無法阻止的必然悲劇」,就像典型的希臘式悲劇似的。


啊,不過我倒不覺得自己經歷了一場悲劇。我異常冷靜地確認自己頭部沒有外傷後,把車扶起靠在被我撞開的柵欄上,這時才察覺長褲上有著血跡。血跡的範圍並不大,痛覺也尚未像風或者海浪之類的事物朝我湧來,於是我猜大概只有擦傷而已。我緩慢地捲起褲管,然後經歷了「絕無僅有的一刻」。


絕無僅有的一刻有著這樣的特質:你在其中感到自己經歷了永恆,而讓你產生這樣感受的事物,甚至超出你的理解與經驗範圍之外,因此就好像與神照面似的。在那一刻,我看著幽暗、幽深、如同隧道一般讓我彷彿聽見回聲的傷口,就像是與某種生物的古老眼神,出其不意地交會一樣。「赤裸」。是的,在交會的那一刻,雙方同時都被剝去了外衣,回到了吃下善惡果之前的赤裸軀體,同時不感到羞恥。


傷口目測有七公分長,十分地深,我猜或許有兩公分左右的深度。脂肪層已經翻了出來,但還沒有到見骨的程度。我深吸了一口氣,連忙用雙手固定傷口的縫隙,這時一同騎車的朋友出現在路的另一端,我記得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傷口很噁心,不要看。」朋友在聯絡上救護車後,對我說:「欸,你是我看過最冷靜的傷患。」我則回他:「人生比這難的事還很多呢,不受點傷哪較活著。」雖然是一貫垃圾話的語氣,不過我倒是十分認真地這麼認為。


人總要經歷有力的苦痛。我所喜愛的紀錄片導演雨貝·梭裴(Hubert Sauper)便曾在座談時說,現代人太容易覺得「危險」是不好的事物,並把它排斥在自己的生活之外。然而危險是生命的常態。生存在世界上,本身便是危險的。


而令我重新相信影像的力量的導演沈可尚,也曾說他在拍攝《築巢人》時,感受到一種直覺:他必須把自己放置在危險的「氣泡」之中。在他的拍攝過程裡,他必須確保被他拍攝的對象,同樣有著對抗他的武器(而這樣的武器時常比起攝影機更加赤裸)。


沈可尚在《築巢人》的訪談時,也提及「觀看的距離」。在我的理解裡,那是一種「疏離感」。我相信對於影像有一定敏銳程度的人,都能較為輕鬆地在日常生活中施展這樣疏離的技藝,也就是漢娜·鄂蘭在《心智生命》中所說的、心智運作的必然條件便在於「遁離於表象世界之外」。


正因為距離如此重要,它能幫助人面對許多苦痛。而我確實不覺得自己經歷了一場悲劇,甚至有點驕傲。我想起那本小說中的話語「痛苦的生命才有尊嚴」,雙手上的血已緩慢凝固,而這時輕柔的風、蟲鳴與心底的微笑,也緩慢凝結成那堅實、堅韌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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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救護車上的角度十分適合看雲,然而我依舊不太會認雲的名字。一旁的醫護人員正幫我測血氧與血壓。我偶爾也用手機的備忘錄記下今天騎車時曾思考的、摔車後曾觀察的事物,許多時候,則想起了當我信任著心愛的車,賣力踩下踏板爬升到高處時,所見到的景色。群山就在雲裡,而海在彼端,太陽光每日都從海上來,並緩慢地覆蓋上陸地。


比起縫腿部,記憶中縫臉痛多了。幸好腿上的傷口並沒有傷到肌腱與骨頭,只要好好養傷,往後車還時能騎、山還是能爬、路也還是能走下去。由於傷口十分地深,因此得要縫兩層,後來護理師數給我看,說內層(脂肪層)大概縫了7-8針,外層則縫了9針。她是個十分健談的人,在縫針的時間裡,我們從歷史與歷史系,聊到護理師的工作環境。《夜的盡頭》裡有一章也提及了醫療人員的夜班制度,然而書還留在台北的宿舍裡,只能等待回到台北時再重新翻閱。



因為傷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好起來,又不能讓家裡知道自己又受傷了,返家的日子便得一再拖延。而返回北部卻迫在眉睫,明日便得從東華大學經歷漫長的轉車回到台北,希望傷口一切安好。




(寫於2016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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