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三月開始舉辦電影讀書會以來,經歷了幾次的聚會,今天也終將向它道別。我們的聚會從孤獨開始,途經童年的傳說,最後停駐於詩。
今天早晨,我在由豐原北上的列車上讀著陳團英的《夕霧花園》,書中遭受歷史洗練的人們向記憶道別,卻在飄遠的視線中又迎回了記憶。書中的日本天皇御用園林師迎來他成為園林師前的回憶:「他在稻農與樵夫家借宿,下雨時他在茅草屋裡避雨,並向寺院討地方睡、討飯吃、討水喝。日復一日,他透過自己變化的眼光看鄉間的景致。『最微小的事物都讓我停下來觀察、繪畫、感受:穿過草原上也草地毛茸茸的花朵而來的光;突然由石頭躍出的蟋蟀;香蕉樹葉叢中半隱半現的心形花朵,』他說,『就連路上的靜寂也會讓我止步。但人怎能在紙上捕捉靜寂?』」
那樣的靜寂,或許便是主角與這位園林師一同射箭時感受到的:「在釋弓放箭和箭矢射中箭靶的空間裡,我找到了一個可以遁入的靜謐之處,是我可以躲藏其中的時間縫隙。」
今日的聚會,我們看《生命之詩》。這是令我為之沈默的故事,每當我看完它,我總是只想著:怎麼能夠拍的這麼好呀。或許我們得要有一些時刻:不必討論它,不必詮釋它,不必在紙上捕捉那些靜寂而屏息的瞬間,而讓它始終是個令人為之沈默的故事,如同電影中的楊美子沈默、猶疑、顫抖卻依舊持續地打著羽毛球。
好幾天以來,我感到書寫離我遠去,而我也因此在沈默之中度過。我意外地接受了這樣的狀態(事實上,我也只能接受):當我意識到我的文字成為了廉價而富有侵略性的武器,我就得要告訴自己別寫了。文字有時也具備攝影的特質,只是它較為隱晦地進行著觀看的暴力。而我得試著讓它不是武器,這或許便需要一定時間的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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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星期日,我繞行著台東池上的大波池,在池旁停了下來,耳邊低迴著《美國心玫瑰情》(恰好也是上上星期聚會時播放的電影)中最喜愛的配樂American Beauty,當這首樂曲在電影中響起,畫面中的男孩會說著冰與火一般的話語,我總以為他所說的,其實便是詩意的本質。
大波池池岸,一顆細小的樹木在風中顫動。
幾片被陰影與歲月覆蓋的枯葉。
幾張荷葉自在地浸在水中。
嫩綠的草莖緩慢而決絕地舒身。
岩石寧靜的縫隙裡,湧出幻想的粼光。
池的另一頭,樹梢的沈默滑下了遠坡。
更遠處的山巒,靜立在雲霧之間、光影之間,
每一分每一秒,更細小的時間的分割間,都在變化著。
我有時會想著:人類是否太習慣發聲與創造(文字的、圖畫的、言語的、歌唱的⋯⋯),而遺忘了沈默的自足?人類是否時常妄想用文字詮釋萬物,以為因此擴大了視野的邊界,其實卻是侷限了事物自在而無邊的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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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來到台東的前一個週末吧,我坐在一輛發財車的副駕駛座,看著L將頭擠進方向盤下的狹窄空間,拉出被老鼠咬斷的電線。他要我拿來銲錫與銲槍,並扶著燈源,我就這麼看著他先以打火機燒著電線的斷裂處,而後將裸露的電線交纏在一起,並銲上銲錫。他說:「這是死的工作,不是活的。」我後來才知道,他所說的活的工作指的是創造,就像他老闆在隔天獨自一人打造一支龐大的車軸一樣。
我視這樣的說法如珍寶一般。而我有時也想,目前這些被期末考試與報告追著跑的日子裡,我也正在做著死的工作。但即便是死的工作,有一天也會活轉起來。
楊照曾在去年於齊東詩社的現代詩課堂中說,詩是一種濃縮過後的語言,這種形式上的陌生時常驅使讀者在讀詩時去「稀釋」它,也就是放慢速度去經驗它、思考它。這時因著緩慢而來的專注則源自於非日常經驗的態度(詩並非日常的語言),因此察覺了原先不曾察覺的事物與關聯。當我們以長時間的凝視致敬眼前的事物,它便誕生了新穎的意義,而寫詩的人,便是創造了這長久凝視契機的人。
工廠的語言對我來說,或許也是另類的「濃縮的語言」、「非日常的語言」。因此我在工廠時,時常認為,他們直率、大嗓門的叫喊與對話,也許也是一種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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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怎麼樣呢?有多寂靜呢?
晚上依然有晚霞
聽得到前往森林的鳥叫聲嗎?
沒寄出的信,你收得到嗎?
沒說出口的告白,能傳遞給你嗎?
時間流逝,玫瑰會凋謝嗎?
現在是要道別的時刻
就像停留縱逝的風
就像影子
連跟隨我的小腳印
都該道別的時刻
沒有實現的約定
永遠成為秘密的愛情
悲傷的腳踝,所親吻的一片樹葉
我有多麼愛你
期盼你會知道
我祝福你
在度過黑色江水之前
用我靈魂的最後一口氣
我開始夢想
在某個晴朗的早晨
再次醒來,用睡眼惺忪的眼
再次遇見你」
——楊美子(尹靜姬飾),〈姐妹之歌〉(為李滄東《生命之詩》中的詩作)
(寫於20160616)
(寫於2016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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