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乍看之下輕盈地飄升的事物,由於乘載了意義與時間,經常十分沈重地墜落在人們的肩頭上。由於人們時常以為它們很輕,因此它們的沈重在被意識到的瞬間,便更是生命中的重擔了。
看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柏林童年》,我感到他的文字中帶有十分新穎的熟悉,直到那篇名為〈西洋景〉的短文中,一句「地球帶著最美妙、畫面最多姿的經緯線橫穿而過」來到我跟前,我想恍然想起布魯諾·舒茲(他那本《沙漏下的療養院》,我依舊尚未讀完它),隨後又想起了赫拉巴爾。對我來說,他們寫著蒙塵的文字,眼神望向了被塵埃覆蓋的過往與故事,由於塵埃推疊的高度相當於一整個人生,因此所有微小的記憶都如是被珍藏著。在書寫的同時,未臨之物以逝去的姿態顯現。他們承擔著灰塵化成的雨,如此黯淡、細微、輕盈的灰色的雨,其實都是如釋重負的記憶。
以往的我畏懼事物由輕轉重的瞬間,因此未能安然地凝視著輕盈。後來我想,要在世上承擔著生命本身的虛無與苦痛,那由輕轉重時無能承擔的不堪,何嘗又不是生而為人的尊嚴呢?
今天,台北電影節原先邀請來台的法國演員尚皮耶·李奧宣布因為行程等原因,因此無法來台。我無可避免地又想起他飾演的《四百擊》,以及被許多人稱為是「英國版四百擊」的《鷹語男孩》。但我其實並不以為是如此。
自傳性質的《四百擊》有著成人的視線,那是視線來自於導演楚浮自己,只有電影中那直接引用了實際試鏡的畫面,才卸去了成人的視線。與《鷹語男孩》不同,我時常以為楚浮並不拍童年,而是拍回憶童年。
就像班雅明的《柏林童年》,他的「童年」或許就帶有回身與回望的意義。這些回身與回望,牽涉了他身處的當下,他拂去塵埃的手由現在伸向過去。因此,「童年」也與「歷史」有了某種程度相似的意義。而比起班雅明當時的壯年的手,赫曼赫塞或許更是智慧老者的手了。
那些拂去塵埃的創作者,也都無可挽回地在拂塵的同時與顯露的事物告別。將自己化作風,以沒有形體的行跡,穿梭在變形的時間與空間裡。在記憶宮殿中如同幽靈一般的存在。
(寫於20160708)